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栀子花开的季节,空气中飘散着栀子花馥郁的甜香。这天,楚月照旧去了“月色”,她没有再收到匿名的百合花。
她没有收到花,却等来了别的东西。
陆家的管家特地登门,将那块怀表交还。
老旧的怀表被时光打磨得异常光滑,铜色表面繁复的花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这是她当年送给陆正的东西,二十多年,一直看他带在身上,形影不离。此刻,却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张管家,这是什么意思?”
那年迈的管家什么也没有说,恭敬地颔首告辞。
沉甸甸的怀表堂在她的手上,冰凉的金属蔓延过一丝寒意。怀表里嵌着一帧照片,泛黄的色调掩不住少女的绝世之姿,一颦一笑间,已是多少流年。
她还记得,当初送出这块怀表的时候,也是夏天。
闷热的黄昏小道,夕阳打在那人高大的身躯,暖黄色的身子上带着淡淡的汗味,他将洁白的栀子花插在她的耳畔,动作轻柔,如视珍宝。
她粲然一笑:“正哥,给你的。”崭新的怀表放到他的手里,链子闪着亮泽的光。
“阿月,你送我的,我会一直珍惜。”他一字一句,像是承诺。
昏黄光线,交叠着两人的影子。
可惜了,他的真情,可惜了,她的假意。
“老板娘,这照片里的人,怎么那么像你?”娇小的女店员凑过来一脸好奇。
“是我。”楚月顿了一下,“是很久以前的我。”
“怪不得……”
楚月合上怀表,觉得无端心慌,只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握紧拳,那块金属硌在手心,嗒嗒的指针声响传入她的心里,似乎是正在倒计时。
“我出去一下。”
见她慌张的样子,女店员吃了一惊,“老板娘,你的外套!”她最后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从玻璃门窜出去的那道白色影子,
楚月从未像此刻这么惊慌过,就好像在追赶着什么终将失去的东西一样。
“楚小姐,对不起,我们老爷说了,谁也不见!”
她被拦在雕花大铁栅栏外,手里的怀表已经握到发烫,心中的慌乱到了极点。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有话对他说,”
“对不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他不见她。那她就在这里等,等到他愿意见她的时候。
楚月站在原地,眼神执拗,一步也不肯后退,看守眼中写满了为难。
穿过黑色的哥特式镂空铁门,是一条笔直的大理石道路,路的尽头是一栋复古的欧式别墅。别墅二楼的主卧,躺着一个约莫五十左右的老人,如纸的病容,显然已经卧病好久。
陆正艰难地伸出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水,床旁的老仆见状很快将水杯递到他的手中。
谁知道顶端的人有多寂寞?谁知道顶端的人现在有多痛苦?病痛腐蚀着他的身体,也腐蚀掉他的骄傲,此刻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一个病人。
“老爷,楚小姐就在门外等着,你真的不要见她吗?”老仆不禁出言相劝,“您一定有话要对她说吧!”
跟随陆正这么多年,纵然不清楚他们当年的故事,但陆正对楚月的心意,他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陆正一直孤身一人,只有在大小姐面前偶露笑容,他知道老爷一直在等那个女子。
陆正的病情日益恶化,却坚持要回家居住,想必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日子不久了。老仆浑浊的眼中隐约有泪光,他实在不忍心会长这样孤独地离去。
“……不,我不见她。”陆正的口吻很坚定。他不会让她看到他此刻的样子,这样的憔悴、狼狈、不堪入目,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就让阿月的心里,一直保留着他美好的形象吧!
一个人如果太骄傲,就会失去一些东西。
一个人如果太固执,会失去一些东西。
一个人如果太情深,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他骄傲,他固执,又情深,所以命运剥夺了他很多东西,这些都不够,最后连他的生命都要拿走。
“老爷,你这又何苦?”
陆正努力拉扯起一抹笑,眼中射出异样的神采,他指了指胸口,“我……不用眼睛看……她、就在我心里。”
她一直在他心里,她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洋装,倚靠在桥头等他回来。那样的日子多么美好,阿月的笑容多么美好,连天上的蓝天云霞都多么美好。可惜了,他再不能回到那样的岁月中。
他的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回荡在静谧的室内,激起万般无奈的情绪。
“老爷……”
“罢了……都罢了……”陆正闭上眼睛,眼角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水。
他早就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阿月和顾沛海和好的消息,通过一些人的口,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一次,他输的彻彻底底。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阿月选择的人,都是那个男人。那些美好的过往,他忘不掉的一切,不过都是编织出来的谎言。
楚月对他说:“……我接近你,也只是想要利用你。”那些都是欺骗而已,为什么他还是忘不掉。
“阿月……我多希望……能被你一直……一直骗下去……”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流泻在地面上,那闪耀如同金子的色彩迷蒙了他的眼睛,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从前,从前啊……多美好的词语。
陆正下意识地去摸脖子里的怀表,却摸了一个空。他忽然想起来,他已经让人把怀表还给了阿月。也好,这样也好,他们早该了结。他发出不连贯的笑声,在阴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凄凉,他每笑一声,肺就抽痛一下,那样的痛,却阻止不了他的笑。
“老爷,注意身体啊!”老仆担心地拍着他的后背,那笑声听得他心酸不已。
“……都是注定……”陆正眼中突然精光大盛,牢牢抓住老仆的手,喘着气吐出句子:“奈何……”
“什么?”
老仆凑近他的嘴巴,那只牢牢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却突然垂了下去,“老爷!”他惊慌地喊着,床上的人却缓缓合上眼,再也听不进这凡世的喧嚣。
“快来人呐!!喊医生过来!快!快!”
与此同时
明明是日光大好的天气,楚月却平白无故打了个冷颤,手一抖,那块怀表从手心里滑脱,“——”地一声坠落在地面上。
楚月蹲下身想怀表捡起来,却发现手抖个不停。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陆正的情景。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其实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他很高,挺拔的身姿如棵松柏,站在一群帮众里,显得那样卓尔不群。他朝她看过来,沉敛的目光中带着讶异,她回已微笑。父亲指着那人对她说,他是多么多么优秀,多么多么有前途。
她当时,是有一点心动的吧!那样端正勇武的少年,却独独对她倾心。但她是那样的叛逆和倔强,只是淡淡瞥唇,在心里道:父亲看重的人,也不过如此。能配得上她楚月的人,只水准是这样的怎么够?
她逢场作戏,每一幕都尽善尽美,却唯一不肯交付真心。她不肯入这场局,却引他入局。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却把别人的爱情当作草芥。
是她负了他,她是这世上最自私、最坏的女人,可他偏偏要这样爱她,从不怨恨。
“正哥……”
楚月的脸忽然变得惨白。
她颤抖着手捡起地上的怀表,它的背面不知何时被刻上了一行小字。
奈何情深,奈何缘浅。
这句话从头读到尾,就像是一声叹息。
“正哥……”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生平第一次为男子落泪,可惜,那个人没有看见。
那个人闭上了眼睛,望着心头的人影,微笑着陷入长眠。
*
楚月没有力气起身,突然身旁擦过一阵风,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她是那样急切,和她刚才一样的急切,可她却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别墅。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的喧嚣越来越盛,关节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她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走出来,正是刚才进去的年轻女子,眉目间与年轻时的她有三四分相似。楚月认得她,或许,她该叫她陆绮。
陆绮一身缟素,面容冷寒地向她走过来。
她伸出手,将楚月从地上拉起来,微红的眼一直盯着女子手中的怀表。
“小绮……你爸爸他……”
楚月没有问完,就看到那泛红眼眶中直射出来的浓烈恨意。
“你走吧!”
听仆人说,父亲至死都念着她的名字,为什么要忘不了这样薄情的女子,日日相思,她也配吗?顾申的母亲,好一个美人,也是好一个自私的人。
“快点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从她的怒火中,楚月隐约猜到了什么,她今天的不详预感,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奈何情深,奈何缘浅……”
楚月念着这句话,泪痕未干的面上又添一道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