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秦森的不齿。记忆里他的出现是带着光的,万丈的光芒,他手心的炙热和庇护也曾全都是因为我。
记得那是刚上高一时的一个傍晚,又一次被一群小混混堵在胡同里,书包被他们调笑着扔来扔去。陈旧不堪的拉链终于不堪重负,开了,里面的书散落一地。几个小青年抬脚在书本上踢了踢,发现没有一分钱,才骂骂咧咧的把书包甩到一边。
肚子上狠狠地挨了一脚,忍着眼泪,我倔强的仰起头。
张强伸手抓着头发,一巴掌呼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去给哥几个弄包烟,没有钱就去偷。你这种没人要的野孩子,就该干点下三滥的事。跟你妈一样去吃牢饭也不错,总好过天天捡垃圾吃。”身后的人发出一片哄笑。
“我不去。”为了不暴露慌乱,我使劲的叫喊。脸上又挨了一拳,牙齿咯破嘴唇,嘴角有几滴鲜血涌出来,用舌头一舔,是丝丝的甜味。
张强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尽量的控制着,可身体还是接连着倒退好几步,猛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肩膀咯嘣一声,整个手臂瞬间一阵酥麻,轻轻一抬,钻心的疼。
“我还收拾不了你了。”衣领被扯住,张强对着小腹又是一脚,踉跄两步,我跌坐在胡同口。还想去拿书包,可看到步步逼近的张强,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往外跑。
横穿过一个路口,受伤的胳膊被身后的人拉了一下,痛感直冲到大脑,眼前一片漆黑。我努力的忍着,用力的甩开,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眼前的黑暗瞬间变成了七彩的星星,感觉自己在飞,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速播放。很奇妙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每一个骨节都在舒展。可短短的几秒钟之后整个人还是像橡皮擦一样落在了地上,侧脸摩擦着地面,留下一长串湿湿滑滑的痕迹。
眼看着撞我的摩托车伴着一阵轰鸣声极速地开远,画面似乎长出了触手,把我的思维拽进了自己的葬礼。周身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景物开始变换,我这才让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轻轻抬头,看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光洁又精致,看不到一点胡茬。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男人,因为下巴下面,有一个凸出来的喉结。
“你要干嘛?你放我下来!”
“闭嘴。”那是一个很霸道的男声,我紧张的咬着下唇,不敢再说话。
几分钟之后,眼前赫然出现的急诊两个字,让我瞬间意识到这不是我该去的地方。用能动的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拼命的摇头,“我不去医院,我死不了,你把我放这就行。”
“闭嘴。”男人俯身看我,那双眼睛很亮,却透着明显的疏离。
跟他同行的另一个男人一直在忙前忙后,我听见他叫他“刚子”。而他则用轮椅推着我奔波在医院各处,他的皮鞋与地面接触发出的哒哒声急促地挤进耳朵。随着一项项检查结果出来,他的情绪似乎舒缓了不少,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手臂打上了沉重的石膏,男人手里的提袋也慢慢被费用单据填满,我的心慌和紧张愈演愈烈。偷偷地活动活动脚腕,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趁他不注意跑掉,我已经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被推进诊室,医生蹙着眉在我的脸上看了看,才喊来护士处理上面的擦伤,“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很可能会留疤,有两种进口的外用药效果挺好的,经济允许的话,可以用用试试。”
我还在不住的摇头,身后的传来低沉的男声,“您开效果最好的那种吧,孩子这么小,留疤是一辈子的事。”
眼泪流在脸颊上,比护士消毒的痛感更甚。男人的西装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搭在手上,抬手在他的衬衣袖子上拉了拉,这才发现手掌也都磨破了,手松开,留下两个恼人的污渍。
“叔叔,我不用那个药,我不怕留疤。”
“我叫秦森。”
“秦森,求求你让我走吧。”
“闭嘴。”轮椅猛的一晃,他应该是生气了,走到医生办公桌前,声音礼貌而清冷,“您开单子吧,我等下让人来拿。”
去病房的路上,那个叫秦森的男人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脱身的机会,扭过头抓住他轮椅把手上的手,“叔叔,我知道不是您撞得我,您放我走吧,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我叫秦森。”
“秦叔叔,我……”
“我叫秦森。”
他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暴躁,让我不敢在称呼上再做丝毫的纠缠,“秦森,谢谢您帮我,我可以走了吗?”
秦森绕到轮椅前,垂眸看了看,满眼的嫌弃,“女人最让人厌恶的就是聒噪。我已经让人去你学校了,你父亲应该很快就到。在他来之前,你可不可以保持安静,不要烦我。”
不再说话,心里居然生出了些许报复的快感,用不了多久,秦森和我爸爸都会深刻的体会到比我此刻更甚的失望。
病房小桌上的饭菜引得口水不停的翻涌,偷偷地咽了好几口,努力的不去看。可泛着油光的鸡腿还是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毋庸置疑的我想吃,可我根本不敢。
三岁那年爸妈离婚了,自此之后,妈妈就隔几天才回一次家,偶尔会带些馒头给我,丢在门口的地上就又匆匆的离开。那次妈妈已经一个多星期都没有露面了,家里能吃的都已经吃光了,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厨房里的砂糖,甚至角柜里的感冒冲剂都被我吃光了,有一种错觉,自己在消化自己的胃。扒着防盗门看到隔壁的王阿姨提着一袋麻花走过来,那略带甜味的香气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眼泪汪汪的探出手去,“阿姨,我饿。”
“唉,这是造的什么孽。”王阿姨蹲下身,掏出两根麻花递给我,“吃吧,孩子,晚上阿姨包包子,再给你拿两个过来。”
拼命的点头,麻花塞进嘴里,来不及嚼就像长了腿一样,自己往喉咙里钻,嗓子被刮的生疼,可仍旧停不下来。
一根麻花还没啃完,脖领上就是一紧,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妈妈的一个大嘴巴,她完全是在像泼妇一样的嚎叫,“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是狗吗?摇着尾巴跟人讨食吃。”
手里提着的馒头扔在脚下,被高跟鞋踩成了黑乎乎的一摊烂泥,巴掌雨点般的落在我的身上。一截麻花还在嗓子里,吞不下又吐不出,堵得喘不上气,是绝望的窒息。直到妈妈边骂边晃着我的肩膀,把我狠狠地推出去,整个身体撞在后面的鞋柜上,麻花伴着一阵呛咳吐在地上,呼吸才恢复正常。
“我上辈子是缺了什么德了?生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怎么不饿死你。”妈妈黑着脸甩上门离开,像是在摆脱一个噩梦。
晚上王阿姨送来的包子我自然也不敢要,那些被踩烂了的馒头,又维持了我一周的生命。我不在乎妈妈骂我不要脸,自从她跟爸爸离婚之后,每次见她,她都会这么骂我。我没想过这个字眼代表了什么,渐渐也就习以为常。可麻花卡在喉咙里的窒息感却真真实实的让我恐惧。自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吃任何人给我的东西,即使面前秦森准备的饭菜再有人,我也碰都不敢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