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在这个北方城市很常见。
少年跪坐在一座崭新的石碑前，眼睛通红，白皙的脸颊上是两条干涸的泪痕。
好冷，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
雪落在乌黑的头发上，他是个爱整洁的人，可是现在无心理会这些，他只知道，以后，没有再爱他的人了。
身后是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和父母的朋友。明明有那么多人站在身后，但是他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
“……”
“你说怎么这么突然啊？明明好好的两个人，就这么走了。”
“谁能想到那辆大卡车会突然倒下啊。”
“造孽啊，还留下这么小的个孩子。”
“……”
“这么个小的孩子，应该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吧……”
“那谁来照顾他啊……”
“……”
“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自家过的紧巴巴的，再养个人，恐怕……”
“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房子又小。”
“别看我啊，我有俩小孩，一个大学一个高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我可揽不了这活儿。”
“……”
身后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像是停驻在墓地的乌鸦。
眼前的少年背脊挺的很直。
当初父母在的时候，一个个的，嘴脸可不是这般。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蹲在少年身边，轻轻地拍掉他头上的落雪，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
“……你知道吗，每当有一个人离开我们的时候，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你一抬头，就会看见。它们呀，会陪你走过一生。你看，你觉得是哪两颗会陪着你长大呢？”女人用手指着天空。
冬季的白天很短，现在不过才过五六点，头顶快黑了一半了。
少年嗫嚅了一下苍白的嘴唇，随着女人的手臂指着的方向。
“我不知道。”开口，声音沙哑，喉咙像是被刀片剌过一样。
“你看是不是那两颗？就是隔得超近的那两颗，最亮的那里。”女人搂过少年的肩膀，温热的手掌贴在少年被风吹的冰凉的脸颊。
少年看不清，他的眼睛被一层水波挡住了。
“嗯。”几乎是哽咽。
女人一把把少年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少年削瘦的背脊，声音颤抖着说，
“你别怕，以后，有阿姨。”
少年再也憋不住，紧紧地抓着女人的衣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久违的温暖。
女人紧紧地抱着他，无声的流着泪。
身后走来一个胖胖的男人，把自己手上的棉手套戴在少年手上，又用带着体温的围巾将少年的半张脸包了起来，随后也蹲在旁边，用手将墓碑上的雪扫掉。
女人擦掉少年脸上的泪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道：
“你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少年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不记得我是正常，那时候你还小。我不住在这个城市，加上工作原因，我和你妈妈来往的也少了。”女人三两句说完了。她的眉毛上落了一层白雪，嘴角的一颗痣十分明显。
身后的男人立起身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你愿意吗？”女人再次轻声问到。
一瞬间，少年似乎看见了爸爸妈妈，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这样保护着自己。
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都停了，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注意着这边。
静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只见少年缓缓的抬起手，拂去女人眉间的雪，轻轻点头。
“好。”
身后顿时传来一片吐气声。
“好孩子，咱们回家。”女人牵着少年的手站起来，一边拍去他身上的雪，一边招呼着男人。
“咱们走，他们这群白眼狼不想照顾，我们来！”
这是有人不服气了，想说回去，但是看见男人竖起的眉头和绷紧的牙帮子，顿时噤声。
眼睁睁的看着三人走下山，才敢乘口头之快：
“什么人啊，真是！”
这时，刮来了一阵寒风，那些人忙把脖子缩进衣领子里。
手续很麻烦，但是因为他所有的亲戚一致的觉得自己不是照顾好他的人，所以，就有朋友担起照顾至成年的任务吧。
少年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累赘。
房子没有卖掉，家具都在，什么都没有动。女人说，你长大后，这些由你来决定。
家里的角角落落被白净的布盖了起来，和窗外的景色融为一体。
他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一对戒指，背上自己的书包，就和他们走了，去那个南方城市。
坐上一辆绿皮火车，看着快速倒退的没有一点树叶的桦树，他知道，自己被迫开始了新的生活。
女人叫李迟，男人叫章有为，开了一家小餐馆。路上李迟没有多说话，只是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不知道看什么，只知道眼眶是红的。但是那个看起来并不多话的男人却总是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自己饿不饿、冷不冷。
少年没有说话，抱紧着自己的小书包。
一下车，全是陌生的景象，南方的冬天也很冷，是那种湿冷，冻骨头。小贩嘴里说这自己听不懂的方言，连路边的食物也是第一次见，他没有来的感到紧张。
没有急着赶路回家，他们找了一家粉店坐了下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到那种像面条又不是面条的东西，但很好吃。他小心翼翼的嚼着每一根。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埋头嗦粉的三人，是章有为的。电话刚接通，一个像炸弹一样的声音传来。
“爸爸，你们莫子（什么）时候回来咯？不是港（说）好12号回来的吗？今天都18号哒！”
说的是方言，他没有听懂。
“回来了回来了，在火车站。”
“真滴啊？我要恰（吃）火车站滴那个烧饼！”
“只晓得恰（吃）。”章有为语气中透露出无边的宠溺。
一旁的李迟接过电话。
“记得我昨天说的吗？”
“记得记得。”那边有些嘈杂，好像是电视里传来的对话声。
“嗯。”
“那你也记得给我买啊！”说完，啪的一声挂了。
李迟将电话递给章有为，放下手中的筷子。
“小烨，这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我女儿。她有些调皮，以后要是她欺负你了，你尽管和我说，看我不教训她。”
“……嗯。”少年将最后一口汤喝完。
李迟看着少言少语的小孩儿，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
出租车七拐八拐的停在了一个普通的小区，不像以前他住的那种高档的楼房。
路边有一些卖水果蔬菜的，许多大爷大妈站在旁边砍价。电线横七竖八的罩在头顶，他觉得很压抑。这里似乎不怎么下雪，地面是干的，可是不干净，到处散着垃圾。
少年皱眉，但很快恢复原样。
他没有选择。
到了。
李迟拿出钥匙，转动把手。
只听见里面噔噔噔的脚步声，似乎有些急促。
开门。
这是何烨之第一次见章星。
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没有穿鞋，嘴里还包着一块橘子，穿着一身红棉袄，正大睁着眼睛看着门口。
“……爸妈，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嘿嘿。”章星赶紧咽下嘴里的橘子。
“你是不是又在看电视？作业做完了吗？”
“这个……老师说了，得讲究劳逸结合。”章星忙打着哈哈。
“……记你一次。”李迟懒得说了，说了也没用。她让身，牵出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少年。
“小星，以后他就和我们一块生活了。”
这是章星第一次见何烨之。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是目前章星能想的出形容这个男孩的词。背着一个小书包，脖子上围着爸爸的围巾，很白，穿着一身黑衣，显得更白了。很好看，像是漫画里的次太郎，可是他不喜欢次太郎，因为他很闷。
看女儿愣住了，李女士赶紧咳了一声。章星反应过来，回忆着昨天妈妈教她的。
她连忙把手用力的在裤子上才干净橘子皮的汁水，伸出她觉得很干净的手，露出她觉得最完美的笑容。
“你好，我叫章星，欢迎你来我家！”
何烨之盯着那支指甲都是黄色的爪子，看了一会，才慢慢伸出自己的手。
“我叫何烨之。”
章星一把抓过眼前的手，用力的摇晃，学着电视剧里那些穿着西装的人的模样。
何烨之一抖，忽的抽出自己的手。
冷的。
黏的。
章星撇撇嘴，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不完美，但我们的时间还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