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干涸的河床,深藏于小镇中心居民区里,四周都是民宅,却几乎无人愿意涉足这条河床。
河床两岸杂乱地林立着斑驳的槐树,传说中最容易招鬼的那种,从来长不茂盛的样子。
干瘦的枝桠上,零落地挂着一些东西,有破衣服,有塑料袋子,还有麻绳,在风里晃荡着。
“那个破烂的白布褂子,看见没?”
“看见了,怎么了?”
“那个就是被杀死的小孩的衣服。”
“啊!”
“看那边,那边,那只破鞋子,看见没?”
“看、看见了。”
“也是——鬼穿的!”
“啊!!”
被吓到的孩子就跳起来,飞快地沿着来路,尖叫着像支箭一般地逃出去。
剩下的孩子抖抖索索地,互相拥挤着,快步跟着胆大的孩子往前走。
风会穿过低矮的灌木,像是有谁埋伏其中。有时带着荆棘的枝条会划过孩子露在外面的手臂或小腿,立刻就会带起一两声尖叫。
河床干裂的裂纹,像是鬼脸上扯出来的笑纹,无声地目送着。
这是八十年代,镇上的孩子们打从心底畏惧的探险一幕,却又为了证明勇气,而不断地有人去尝试。
你以为穿过了这道河床,就结束了探险了吗?
并没有。
在河床的拐弯处上岸,穿过一条几十米的小巷,就到了繁华的街道上,那里有个垃圾堆。
在垃圾堆里,常会坐着一个女人。
她衣不蔽体,乱发结成陈年的老窝,其间夹杂着稻草、鸡毛和一些辨别不清楚的东西。
她有时在那里捡些东西吃着,有时只是坐在垃圾堆里发呆,又有时,她会对着河床方向的小巷口,咿咿呜呜地唱着什么歌。
然后,她就会发现从小巷里尖叫着冲出来的孩子。
每当这个倒霉的时候,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总会迅速地跳起来,嘶吼着冲过来,像扑食的疯狗,露出发黄的、狰狞的牙齿。
小孩们尖叫着四散逃离。
路上的大人们用比她更快的速度,抄起手边一切能抄起来的东西,铁锨、扫帚、锄头、铁棍,大声呵斥着,去拦住疯妇的路。
疯女人在棍棒下哀嚎着,缩回垃圾堆里。
即使没有发现从河床方向出来的孩子,她也会发疯。
她会在放学的学生路过垃圾堆的时候,突然脱了衣服冲出来,一边喊着:“吃奶,来吃奶啊!”
一边冲进人群里,去捉孩子。
那是无数孩子的噩梦。
下场总是一样的,她再被围住一顿乱打,然后再缩回垃圾堆,呜咽或哀嚎,哭得伤心。
-
为什么不把她从镇子上赶走呢?
因为,疯女人有人管的。
她的家就在小镇上,她是挣脱了绳索跑出来的。
但是她又不往别处跑,总在垃圾堆那里,等着她的家人带她回家。
来接她的人,有时候是一个中年妇人,急急忙忙地从田地里被喊来,扯着尖利的嗓音招呼着人,用绳子把疯妇捆起来,用扁担抬回家去。
有时候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黑黑的木讷的脸,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把她从垃圾堆里扶起来,揽住了走。
坐在门口摘菜的妇人们,看着一场混乱过后,淡定地聊天,说起可怜的疯女人的故事。
几年前,疯女人还没疯。
她从镇子底下的小村子里嫁过来,是个很安分的女人。
家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聪明伶俐,又懂事,真正是凑成了一个“好”字。
她男人也肯干活,踏实耐劳,早出晚归,担着家里的生计。
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小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很温馨。
那天傍晚,男人从外面干活回来,院子里不见两个孩子的踪迹。往常,他们总是会扑过来,接过爸爸手里的工具,拉着爸爸去饭桌前,再殷勤地把饭菜端上桌。
男人去井沿边洗手,问:“小孩呢?跑出去玩了?”
女人正坐在堂屋饭桌前,忙碌地包着饺子:“在这儿呢。”
“今晚吃啥?”
“大肉饺子。”
“这么过瘾啊?”
男人进屋,看着一大盆肉馅儿,笑容还没泛开,先开始担忧了:“这么多肉,买了多少钱?”
女人不高兴了,端起一铺盖饺子站起来:“不是你出门前要吃大肉饺子的吗?”
“给你吃个够。”她说着,端着饺子去厨房煮。
男人在后面小声地嘀咕:“那也不能买这么多啊!”
他脱了褂子,想着买都买了,让孩子们过过肉瘾吧,平时逢年过节的都没舍得用这么多肉呢。
于是他就开始喊着孩子们出来捣蒜,准备吃饭。
没人答应。
刚才媳妇明明说孩子在家的呀。
男人找找东边屋子,又找找西边屋子,连院子里的小茅厕也找过了,不见人影。
东西邻居隔着墙回应,说小孩没过去。
男人走进厨房,问媳妇:
“小孩去哪里了?饺子熟了得赶紧吃啊!”
夜色渐黑,厨房昏黄的灯光下,灶台下烧得正旺,柴火的光晃晃悠悠,吞吞吐吐。
女人抬起头,灶下的光影在她脸上挥舞。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然后,指指地上:“那不是么。在那里。”
地上,放着剁肉的案板,剁刀上还带着血肉。剁刀的下面,有支离破碎的染血的衣服。
男人皱眉,问:“这不是才做的衣服吗?怎么拿来做抹布了?”
他说着,蹲下去翻动那堆衣服。
突然,布料里滚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头。
就在这千家万户炊烟袅袅时,四邻忽然听见男人连声地哀嚎。
像狼,像鬼,像极端惊恐的野兽。
立刻,就有人抄着工具冲出家门,循着声音的方向,往这家院子汇聚。
快到门口的时候,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家男人跌跌撞撞地扑出院门,面无人色,嘴里仍旧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啊……!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手里捧着一堆血染的破碎的衣服,掌心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短短的东西。
人们定睛去看,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中,辨别出是什么东西之后,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在夏末的闷热里,生生地乍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