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漆黑,并无星辰,只一弯细细小小的月牙挂在夜空,像是美人用指甲在肌肤上掐出的一道痕迹,薄薄的淡雾在夜间弥漫开来,那弯细小的月牙也变得若隐若现。
顾谚昭站在玉兰树下,来回踱步,园子里有个可供歇息的石凳,可他此时却是坐立难安。自发生皇上遇刺之事,他的心便一直悬着,这几日白天见面只寥寥说了几句照面的话,却难掩他心底的忧虑。想到那日的情景,他的心又纠了起来。那日他匆匆赶到,看到她扶着皇上去挡那女子的一刀,只觉得心跳仿佛都静止了,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般胆战心惊,她有多勇敢他便有多害怕。他以为他要失去她了,可是上苍对他还是有一丝怜悯的,她活着,毫发未伤,好端端的站在了他面前。
“景寒……”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地呼唤,顾谚昭猛然回头只见素依一身嫩绿的衣衫,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白玉兰花悄然飘落,她的容颜穿过片片花瓣落入他的眼中,他仿佛生了一种错觉,她还是沈素依,还是沈小姐,并不是宫女,他与她都立在街边,那是他们初识。他上前走了两步,几欲伸出手去抱她,可扬了扬手却又僵在了半空中,半响,方略微迟疑地问道,“你……可还好?”
素依点了点头,嘴唇微微噏动却没有声音。
顾谚昭望着她,她未来之前他已思索了好多话要与她说,可此时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个……”素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递到顾谚昭面前。
顾谚昭愣了一下,接过盒子,说道,“是什么?”
“花神节那日偶然得来的一柄紫竹箫。”素依道。
顾谚昭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唇边扬起了笑意,夜空那弯细小的月牙慢慢的有了轮廓,淡雾散去,月光的清辉缓缓地流淌下来,包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如沐仙境。
“夜已深了,早些安歇吧。”
弘昼回头便见杏儿一脸温柔地望着他,他只顾望着不远处的素依与顾谚昭,并未留意到杏儿是几时来的,见她柔情似水地说着话,心里不由得渐渐生出一种愧疚之感,曾几何时,他们也如不远处的两人一样两情相悦,浓情蜜意,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就都变了呢?却道是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细雨微湿,柳枝垂丝,万紫千红的花蕊也笼在一片茫茫烟雨之中,阁楼小园,青石白瓦红墙也被雨季所包裹起来。
江南的雨水似乎总带着些缠绵悱恻的韵味,仿佛情人脸颊的眼泪,魅人动魄。
素依从屋子里出来,望着由天而下的缕缕银丝,忽然生了几分的惆怅,胸口直觉烦闷。廊前植了几盆茉莉,开的正好,洁白的花瓣上沾染了些许的雨珠,更显得晶莹剔透,惹人怜惜。
雨势并不大,丝丝缕缕,细雨无声,愁却生。
素依忽然拎起了裙摆,奋身冲入了雨中,一路小跑出了客栈,又沿着街道跑了许久,直觉得有些喘,这才颓然地放下了裙子,扬面对上灰蒙蒙的天空,雨珠子便碎碎地砸在了脸上,雨势仿佛比刚出门时大了许多,素依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才猛然一惊,她方才只顾着奔跑并未留意到路线,一时就迷了方向,迷茫地立在雨中,呆了许久。
许是因为下雨,街上的人也并不多,林街而立的摆摊小贩,懒懒地躲在房檐下,三三两两的闲闲地聊着,偶有行人走过也都是行色匆匆,鲜少有她这般肆意而行的。
也不知行了多久,她本是急步而行想着如何找到回去的路,走了会子忽然便觉得没趣,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好好的去欣赏过身边的风景,皓月流光,繁星闪烁,花团妖娆,冰雪晶莹,她都一一错过了,只顾着匆忙赶路,可是路的尽头是什么呢?那是她无法想象也不能想象的终结,她从来也没好好感受过这风,这雨,这花,这人,她抿唇一笑,坐在桥头,望着河水上的那泊小舟,那渔人披了蓑衣坐在船头垂钓,好不自在。
恍惚间雨似乎停了,头顶变成了竹青色,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用余光瞥见一截月白衣衫的衣角,莞尔一笑,并不说话。身后那人也不吱声,似乎无论她在这里坐多久他都会陪着她,一直,永远。
雨势越来越大,阴暗的天际偶尔响起几声轰隆隆的雷声。
素依回到客栈的小园,这才注意到顾谚昭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他明明撑着伞,可却比自己湿的还要厉害,眼波流转,声音也柔了起来,“去换身衣裳吧。”
顾谚昭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没事,你身子弱赶紧去换了衣裳,我让小二煮点姜汤给你送过去,你要记得喝。”
素依的脸颊立时便红了起来,她觉得脸颊发烫只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淋了雨,轻声说:“你也喝一点。”
顾谚昭颔了颔首,素依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淋雨了。”
素依脚步一顿,闷闷嗯了声,心中却觉得豁然畅通,疏朗起来。
刚踏进屋子里就见秋若在徘徊不停,秋若见到她紧皱在一起的小脸这才舒展开来,嗔道:“天哪!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淋雨了?快把衣裳换了。”
说完便急忙拉着素依走到屏风后面,又去关上门,素依在屏风后面脱着衣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人都丢了,你还好意思问?”秋若接道。
“人丢了,谁丢了?”素依换好了衣裳,从后面走出来说道。
“还有谁?只你一个便要了大家的命了!”秋若横眉怒目说道。
“我哪里丢了?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素依方才听她说人丢了还有些担心,听她说的人是自己便松了口气。
秋若长叹了口气,“你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刚才吴公公来寻你,你不在,万岁爷发了好大通脾气,所有人都出去找你了,你倒好,优哉游哉到此时方回来。”
素依没想到自己出去竟惹出这样大的乱子,直觉得对不住大家,嗫嚅着问道,“那大家都回来了吗?”
“我也不清楚,你既回来了便收拾一下去见万岁爷吧,我先去通报一声。”秋若说着便出了屋子。
素依拿手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从上到下又从下至上一遍又一遍的捋过,神色却有些恍惚,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惊得她将手中的毛巾都滑落到地上,俯身捡了起来便放在了桌子上,拿桃木梳子梳了几下头发,只简单的用支玉兰簪子挽了起来,吸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弘历住的是间极宽敞的屋子,此时那房门正开,素依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便轻轻地走了进去,弘历休息了半个来月,身子已大好,此时正坐在窗前的书案前,垂着面似是在看折子。
素依的步子放的更轻了,生怕惊着他,却不知他早已知道她进了屋子,自她在门前踱步之时他便已发觉了,状似在低头看折子,其实折子上写的是什么他全未看进心里去,满脑子都是急切过后的舒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方才在害怕什么,她突然便没了踪影,他向来冷静自持,可却一下子失了分寸,即刻便下令所有人都出去寻她,若不是因着自己的伤他也要出去寻她了,此时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悬着的心方落了下来。
素依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地走至弘历身旁执了那石墨慢慢磨了起来,时光变得缓慢起来,屋子里本就极是安静,此时只听得墨锭碾在那砚台上上发出的沙沙声,她就站在他身边,离的极近,她身上的轻轻淡淡的兰草香便隔着衣衫传入他的鼻息之中,弘历久久地凝注着那只在砚台上旋转不停的葱葱玉指,恍然间一滴水珠自上而下落入砚台中的墨汁上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弘历抬头便看见素依乌黑莹润的秀发只用一支玉兰簪子轻轻挽着,秀发犹自湿润,额前的几缕秀发紧紧地贴在凝脂般的皓雪肌肤上,有水珠自那发尖轻盈而落滴了下来,素依正凝神磨墨,觉察到异常,便对上了弘历的眸子,匆忙又移了开来。
猝然间响起几声叩门声,素依便向门外望去,雪焉端了个盘子走了进来,微微福了身将碗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临走竟将门带上了,素依没来由便紧张起来,弘历忽然站了起来,素依忙撂了墨锭去扶他坐在了桌前,弘历说,“把这姜汤喝了。”
“啊?”素依一惊。
“把这姜汤喝了。”弘历又重复道。
素依只道这是他的药却未曾想竟是姜汤,愣了愣便端了起来,连喝了几口才放下,却听弘历又道,“好端端的为何去淋雨?”
素依踟蹰了半响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屋子里闷的慌,只是信步走走。”
“若是哪里不舒服便去让张太医瞧瞧,这季节虽好湿气却重,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是。”素依道。
“我有些累了,你回去歇着吧。”弘历又道。
“奴才告退。”素依退了几步便转身开门走出了屋子。
弘历淡漠的面容这才有了丝变化,眉峰紧蹙,手抚上了胸口,隐起一阵咳嗽,吴书来见素依走了匆忙便进了屋子,见到弘历面色苍白,忙倒了杯水凑到弘历唇边,弘历就着喝了几口这才压住了不断上涌的咳嗽,吴书来说,“爷可好些了?奴才去叫张太医。”
弘历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吴书来忙去请了张太医,张太医细细瞧了一番说,“主子的伤已经大好了,方才剧烈的咳嗽是因为气息不顺,血气上涌导致,主子一定要保持心态平和,凡事切不可过于忧虑,心情舒畅这伤才好的快。”
弘历淡淡应了声,吴书来却已在心中千回百转,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