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柔和,如银盘般璀璨生辉。
已是深秋,这柔和如水的月光也不免染上了几丝薄凉之意。
素依俯身趴在炕桌上,透过半开的窗子遥望着外面的那轮圆月。秋若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湖水蓝的雅缎羽丝的斗篷,帽檐上的狐狸毛软软地贴在她一头乌黑如绸的长发上,弘历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头微微的歪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外面的树影横斜,月光漫天。
银色的月光笼在她的周身仿佛为她度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弘历轻轻地走到她的身旁坐在炕榻的另一侧,也学着她的模样俯身趴在炕桌上凝望着她,轻声道:“在看什么?”
素依伸出一只手抵在唇前,“嘘……”了一声。
弘历仍旧望着她,只是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自那孩子没了之后这是第一次她愿意同他说话。
弘历按捺住心里泛滥的喜悦,嗯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见?”
素依突然说。
弘历愣了一下,“什么?”
“孩子的哭声……”
素依说,脸上的神情愈发的温柔起来。
弘历的心却骤然沉到了万丈深渊,他直起身子呆呆的望着素依,素依偏着头自顾自的说:“他哭了好久……好久……”
弘历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凝视着她,痛声道:“素依,你醒醒吧!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他已经死了……”
素依茫然地望了他许久,又望了望外面沉寂一片的庭院,忽然挣扎起来:“你骗人!我的孩子没有死,他在哭……他在找我……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我的孩子……”说着竟挣扎着朝外面奔去。
弘历疾步追上她,搂着她的腰身,按住她挣扎的手臂,劝道:“素依……孩子已经没了……是我不好,我没能保住他……”
“可是我没有办法,孩子跟你……我只能选一个……你说我该如何?”
弘历的声音满含痛楚,他又痛又怜地望着素依,“我不能舍弃那个孩子……可是我更不能舍弃的……是你……”
素依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弘历扳过她的身子,沉痛地望着她,“素依……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也不要这样折磨我……”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哀求,素依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喃了一句:“我真的听到……有孩子在哭……”
一语说完身子便无力地软了下去,弘历匆忙抱住她,唤道:“素依……素依……”
却见她双目紧闭,泪痕犹挂已是昏了过去,弘历双手打横便将她抱了起来向屋子走去……
那轮圆月渐渐地被层层淡雾所遮盖,只剩下弯弯的一阙,寒风起,树影横斜月清浅……
戌时将过,承乾宫中的淑嫔总算是露出了笑容。
雪焉从一顶软轿上缓缓地走了下来,洋红的缎绣斗篷裹着她小巧的身子,而她的怀中赫然用苏绣双喜的小被褥包裹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还在啼哭,声音响亮。
淑嫔急匆匆地从寝殿中奔了出来,身上只着了里衣。
雪焉笑道:“表姐真是的,所谓母子连心大抵也是如此罢了。听到孩子的哭声竟已经猜到是雪焉来了……”
淑嫔皱了皱眉,从她怀中接过孩子嗔道:“早说这孩子还小,不能离开我,你非要抱去玩,现在怎么送回来了?”
“这小家伙哭成这样我也心疼啊……哎呀,表姐别生气了……雪焉知道错了,就算再喜欢这孩子没等这孩子长大雪焉也再不敢抱去玩了……”
淑嫔这才叹了口气,“天色那么晚了,快回去睡吧!”
雪焉点了点头,狡黠的一笑。
抬头望了望夜空,却见明月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弯弯的一阙,就连这明月也无百日圆,何况是人呢……
御膳房中。
秦汉拿过一张宣纸递到秋若面前,说:“这是今日的午膳,你看看如何?”
秋若缓缓的接了过来,只是神色仍旧是有些怔忡,秦汉唤了声:“秋若……”
秋若这才将目光缓缓地放在那纸上,略略环顾,片刻方叹了口气,道:“都是她爱吃的菜,可是没用的……”
秦汉眉峰紧蹙,“她还是吃不下?”
秋若点了点头,道:“已经十来日了,万岁爷每日都会来瞧她,可她却从不理万岁爷,膳食也是如此,她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你昨日煞费苦心做的鸳鸯玲珑珍,我劝了她好久她才勉强吃了一些,可后来却又吐出来了……”
“孙太医怎么说?”
“孙太医说她是气郁凝心,气血虚弱,若常此以往只怕……”
秋若却再不敢说下去,顿了顿又道,“小主她自幼便身体虚弱,自上次中毒后还未来得及好好调理便有了身孕,后来又落水已是羸弱不堪,此次生产更是命悬一线,好容易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真是担心……”
说着便哽咽了起来,秦汉也是脸色凝重,安慰道:“你别哭了,不若我明日去瞧瞧她,我们曾于御膳房一同共事,想来我的话她该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秋若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
第二日的阳光倒是极好。
素依软软地躺在美人榻上晒着太阳,将睡欲睡之际只听到一声极是清朗的呼唤:“素依……”
素依以为是梦,并未回应可却听到一阵极是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响起,婉转轻快,她心间微微一动,抬手取下覆在脸上的素白绢帕,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秦汉手上提着一个金丝鸟笼,正眉目含笑的望着她。
素依微微一怔,秋若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走到素依跟前放在了小桌上,笑道:“主子,秦大哥今日特意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你要不要先吃一些?”
素依抬眸望了望秦汉,秦汉露出明朗的笑容,说:“素依……”
庭院深深,秋日里的阳光本是带着几分暖意,透过参差斑斓的叶隙落在他的身上,就连他唇边的那抹浅笑也染上了几分温暖。
素依缓缓地站了起来,秋若立即扶住了她,素依露出一个极是苍白的笑容:“秦大哥……”
声音绵软无力又带着几分沙哑,秦汉望着她瘦削的肩头心中刺痛起来,素水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极不合适的,腰身那里空落落的,脸颊苍白如纸,那双清眸更是如染浓墨般漆黑,没有光彩。
忍住心中的刺痛,秦汉笑道:“昨日东胜从敬事房小太监那儿得到一只鸟儿,毛色鲜亮,叫声也极是清脆婉转,我拿来给你解解闷。”
素依望着他手上的鸟笼子,微微勾唇,长喜连忙接了过去,赞道:“这小东西长的倒是讨喜……”
秦汉道:“东胜说这鸟儿还会说人话,只是我教了它半天也没见它开口,你若是想听它说话明日让长喜去敬事房请那位赵临小公公来试试看。”
素依浅浅一笑,长喜兴奋道:“这鸟儿真会说话?太好了!”
秦汉点了点头,长喜又喜滋滋地说:“我去教教它。”
说着提着那鸟笼子便朝长廊走去,秋若笑着:“我也去瞧瞧。”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秦汉走到素依跟前一面打开食盒一面说:“我听秋若说你近来胃口不大好,我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若是不喜欢我再去替你做。”
望着桌子上色香味俱佳的四色菜肴,素依压抑着胃里不断翻涌的酸意,心中溢起一丝暖意,这份心到底是让她感动的,她轻声说道:“谢谢你,秦大哥……”
秦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将筷子递到素依面前,“吃几口吧……我今儿上午什么都没做,就做了这四个菜……”
素依望着那黝黑乌亮的檀木玉箸,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接了过来,可只夹了两下的菜胸口却觉得沉闷起来,不安的气息乱涌,她捂住嘴唇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手上的玉箸也是连连微顿,秦汉见她这模样忙倒了杯水递给她,素依接过杯盏正欲去喝,可喉咙中却泛起阵阵酸意来,她撂下杯盏,起身走至一旁“哇”的一声便吐了出来,本来就只吃了两口这胃口自是没什么东西可吐,呕吐了好一阵却只是一些黄水,秦汉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部担忧地问:“我去叫太医吧?你这样子……”
他转身便欲走,素依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剧烈地咳嗽着,身子痉挛不止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只是那放在唇边的手却是握的紧紧地垂在了一侧,那指缝间赫然鲜红的却是血渍。
只是秦汉却没有瞧见,素依无力地勾唇,轻声道:“我没事……秦大哥……”
秦汉深深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笑容承载了无限的悲凉哀苦,那样浓郁的苦痛竟仿佛也蔓延至他心底一般,他望着那握在袖口上纤弱苍白的手指无声的叹息。
似是才注意到一般,素依缓缓地放开了他的衣袖,低声道:“对不起……我……”
秦汉勉强的笑了笑,“没事……”
素依舒然笑道,“秦大哥……你在御膳房过的可还好?”
秦汉颔了颔首,神色凝重,像是迟疑了许久,“素依……你的身子……要好好爱惜才是啊……”
“你与万岁爷之间的事,我不清楚自是不好多言,可我们曾一同在御膳房共事,在我心中你就如我的……我的妹妹一般……”
“秦大哥……”素依喃了一句,还欲说什么可嘴唇噏动终是没有说话。
秦汉顿了顿又道,“既是做哥哥的,就不能看着妹妹这样自怨自艾,消瘦颓靡……”
“小阿哥夭折,你心中的苦我都知道,可是当时那样的情形……若是换做了我,也定会先保住你再说……你不能因此而怪罪皇上……孩子没了,皇上心中也是十分的难过……”
“素依……你有你的苦痛,皇上亦有他的无奈,皇上对你的好,不用我说你心中也是明了的,后宫佳丽三千,可皇上对你是最用心的……就看着他对你的这份心你也该原谅了他……”
“你这样执着不肯放下,到头来……伤的还是你自己……”
“须知身体是自己的,若自己不珍惜,别人就是想帮你亦是无能为力……”
言辞恳切,神色又是那样的温柔,素依的心中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她能如何?
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
她颓然的笑了笑,说:“秦大哥……”
秦汉望着她,她说:“秦大哥说的,素依心中都明白。素依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秦汉蹙着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素依又道,“不过素依有一事想求秦大哥……”
“你说……”
素依望了望远处端着茶果聘婷而来的秋若,说道:“秦大哥心中有可意中人?”
秦汉一愣,继而摇了摇头,素依笑道,“秦大哥觉得秋若如何?”
秦汉这才明白她话中所指,心中竟觉得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开口,素依又道,“秋若过两年便到了出宫的年纪,她在宫外并无任何的亲人,我想把她托付给秦大哥……”
秦汉只觉得心中似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石,那石头压得他几欲喘不过气来,他沉默了良久,见素依一脸恳切地望着他又说:“秦大哥能否答应素依的请求?”
秦汉紧握的手掌缓缓地舒展开来,点了点头。
素依灿然一笑,秋若已经端着茶果走了过来。
细雨飘飘,红叶凋零碾入尘泥。
又是一个细雨横斜的天气,杏儿坐在窗前正垂头绣着一个淡缃色的锦囊,锦囊模样已成,她正拿妃色的丝线在勾着纹路,弘昼从屋外走了进来,随手解开了身上的墨绿斗篷,立刻有丫鬟过来接了过去。
杏儿抬头看见他露出一抹笑容:“没淋雨吧?”
弘昼摇了摇头,“坐轿子去的,还好。”
杏儿望了望外面雨气氤氲的庭院,又道:“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雨水尤其的多。”
弘昼走到她身旁见她手上的锦囊,挑眉道:“这个颜色可不适合我……”
杏儿悄然一笑:“自作多情!”
“这个是给素依的……”
弘昼脸上的笑容微顿,“噢”了一声。
杏儿又道,“我初一去寒月寺上香的时候为素依求了副平安符回来,想用这锦囊包了送给她。”
弘昼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说:“今儿早朝我瞧着皇兄脸色就不好,约莫是因为素依……”
杏儿叹了口气,走到弘昼身旁坐了下来,“我前几日去瞧她,她的样子憔悴极了,孙太医说素依的身子向来羸弱经此打击若不好好调养只怕……”
“只怕什么?”弘昼问。
“只怕……时日无多……”杏儿犹豫着说完,弘昼的脸色却是蓦然一变,手上的茶盏顿在桌子上,凝声道,“如此严重?”
杏儿点了点头,眼睛却有些湿润,“素依的娘亲在生素依的时候未足月难产而死,素依自幼身子便不好,自从入了宫更是每日里担惊受怕忧思殚竭,而且自从那小阿哥夭折了以后素依就更是心思郁结,她的身体羸弱是一,这心病才是最重要的……”
弘昼悠长的叹了口气:“你在府中无事多进宫去陪陪她,劝慰她一番,皇兄那里我去跟他说……”
杏儿点了点头,手心里的锦囊却是越收越紧,素依……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