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铺子里,前厅中间升着一个大火炉子,炉子上面盖着盖子,盖子上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烤地瓜,焦黄的外皮上升腾着一缕缕细烟,糯糯的、甜丝丝的味道充溢在每个角落,掩盖住了一丝丝香水味。
烟筒贴着屋顶与墙壁通向铺子外面,在门檐上穿了一个洞,烟筒在那个洞口拐了一个弯,一滴滴黑糊糊的煤水从烟筒口滴落在一个橡胶桶里,结成了黑色的冰,一股股黑色的煤烟在门檐上升腾,覆盖着一块门匾,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字:邱家绸缎铺子。
橡胶桶旁边有一棵梧桐树,树上缠着一些凌乱的电线,一根横跨屋檐的枝杆上挂着一个罩子灯,在风里游荡;树杈上有一个喜鹊窝,喜鹊窝被厚厚的雪包裹着,也许离着烟筒太近,喜鹊窝上的雪化了不少,结了一些细细的冰凌子,坠在七零八乱的树枝子上,银光闪闪。
屋子前厅除了煤炉子,还有一个长长的柜台,台面上一尘不染。柜台两侧往北各有一条走廊,走廊有多长,又通向哪儿?不知道。柜台左右各有一间屋子,右面的屋子有两扇宽宽的玻璃门,紧紧闭着,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好多光滑的木头架子矗立在四周,架子上搭着五颜六色的丝绸,橘黄色的残阳从窗户上返照在每一块丝绸上,光鲜华丽;屋里有两个中年女子,手里倒弄着一块绸缎,翻过来覆过去查看,满眼喜欢,像是买主;门口外面有一块宽宽的过门石,上面铺着一块厚厚的、齐着门口宽的地毯。一切有条不紊,干干净净。
店里站着一个女人,一袭黑色金丝绒旗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体型,面似芙蓉,眉如柳,目如秋水,脸上并没有施着浓妆。
长长的旗袍外面是一件紫色、半截袖子的披肩,袖肩之中绣着浅蓝色、整棵牡丹,衣襟上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领口开的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一串玛瑙石鸡心坠项链与如雪肌肤相映辉,散发着晶莹剔透的色彩。
一副璀璨耳环,点缀蓝色宝石,随着脚步,在耳前耳后摇摇摆摆。一头齐耳黑发烫成波浪纹,一边别着珍珠发卡,衬托微微上扬的鲜红嘴唇,好一个绝美女子。
那年,罗一品和仟溪为了躲避鬼子误闯进了凤凰村的邱家,眼前女子就是邱家的最小女儿邱学秦,一个男人名字,做事办事智力过人,心思敏锐。
在青岛上学时,她是庞新云的师妹,后去了北平,与乔丹霞做了三年同窗,在学校她与乔丹霞同时爱上了学长姚訾顺,姚訾顺选择了有共同信仰的乔丹霞,可想而知她心里多么痛苦。毕业那年,乔丹霞和姚訾顺加入了共产党,她加入了国民党。
当她知道乔丹霞牺牲后,姚訾顺依旧奔走在山东地界,坚持不懈地团结抗日力量,亲自冲锋陷阵杀敌,她很是敬佩。
想起牺牲的乔丹霞,邱学秦感到她生存的单调,十几年以前,乔丹霞活着时常常给她谈起半殖民的东北人民生活。“东北三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倭寇在中国土地上为虎作伥,咱们不能自相残杀,有什么事坐下好好谈,应该一致对外……”
这几年,国民党多次想从日本人手里夺回坊子煤矿,都以失败告终,邱学秦自告奋勇回到了坊茨小镇。
邱学秦可以说是为姚訾顺回到坊子,她希望与姚訾顺并肩作战,可是,她来到坊茨小镇两年多了,俩人至今没能相遇。
马路上,邮局门前的夹道里传来吵吵声,邱学秦走到窗前,把眼睛穿过玻璃窗户,几个鬼子和伪军把一个挑夫堵在巷子里,挑夫肩上挑着两个破竹筐,筐里装着一些煤块,煤块不大,像是从火车道上捡来的。
“太君,这是俺捡来的,这一些碎煤渣俺整整捡了一天。”挑夫是一个破衣烂衫、农民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苦苦哀求几个鬼子,“太君呀,这两筐煤是俺一家一天的口粮,您行行好吧,放了俺吧。”
鬼子不回答他的话,举着手里枪托狠狠砸向他单薄的身躯,他向后故意打了一个趔趄,脚丫子碰倒了墙边上的马桶,瞬间污水四溢,几个鬼子捂着鼻子跳到了台阶上,嘴里“哇哇哇”大叫。
挑夫弓着腰向几个助纣为虐的伪军作揖,乞求:“老总,您行行好,给说说好话,家里开不了锅了,需要这点东西换点玉米面……拜托您了。”
青面獠牙的伪军挥舞着手里的刺刀,一个个像骥尾之蝇,咋咋呼呼:“皇军说,让你把这一些煤炭挑到宪兵队门口,铺路用,还不快去?!”
日本军队霸占了坊子,到处烧杀抢掠,有的乡民不得不放弃家园,四处避难。有钱人躲到了坊茨小镇,把坊茨小镇当成了避难港湾;没钱人也往小镇里跑,做点小买卖,维持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们不知道进了坊茨小镇就是进了死胡同,不仅有凶残的鬼子,还有嚣张跋扈的伪军。
邱学秦在坊茨小镇开起了这家绸缎铺子,有钱有势的家眷离不开穿,她的生意自然有起色,认识了好多达官贵人,她不为了挣多少钱,主要任务是把鬼子赶出坊子,让坊子矿区回到中国人民政府手里。
眼瞅着天快黑了,一辆人力车停在了绸缎店门口旁边,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女孩与车夫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车夫没有离开,而是抓着车把,把车子掉了一个头,把车横放在窗户下面,揣着双手蹲坐在车子的横杆上,一顶破棉帽子压在他的额头,一双澄亮又耀眼的黑瞳,闪着凛然英锐之气,穿过帽檐前耷拉着的几缕乱蓬蓬的头发,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女孩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小包,另一只手里提着裙摆,不慌不忙走近店门口,身体趴在玻璃门上,往店里巴头探脑,一点点夕阳穿过玻璃门,落在门槛里面,往店里深处看,没有灯光,黑幽幽的。
门外的一切,映在邱学秦眼帘,她一愣,心里念着两个字:“是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把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离开窗前,靠近柜台,右胳膊肘支撑在柜台上,眼睛盯着门外面和不远处的街道,街道上走来两个男人,两个男人相距不算太近,也不远,邱学秦的眉梢拧了拧,他们两人怎么一块来了?
邱学秦身后的柜台里面,一个身穿长袍的老掌柜的,时不时打着哈欠,扶扶鼻梁上一副眼镜,齐耳的短发罩在一顶瓜皮帽的下面,顺丝顺绺。他的大手下面捂着一个算盘子。
“鲍师傅,街上多了一些陌生人,咱们尽量不要多事,静观其变……那个沃家小姐,今儿她怎么有时间到咱们店来了?”
鲍掌柜的从算盘珠子上抬起头,抖抖松垮垮的腮帮子,把眯着的眼睛瞪大,撩着嗓子问:“老板,您说谁呀?”
“沃家丫头。难道咱们那几个伤员出事了吗?不可能呀,我已经安排人盯着了,有事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邱学秦的声音压得很低:“鲍师傅,许连瑜和那个日本医生也来了,今儿怎么这么凑巧?”
鲍掌柜的把算盘子攥在左手里,右手从柜台下面捏出一块抹布,漫不经意地擦拭着,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你是说那个日本男人也来了吗?这还用说吗,他一定是踏着沃家小姐的脚印找来的……你别让俺去给他们开门,俺不待见他们,许少爷还可以,他是咱们中国人。”
鲍掌柜的是河北人氏,他年轻时候是地主家的账房先生,古北口战役,日本鬼子把他的村子炸了,把他的家也炸了,他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死在鬼子的炮火里,村子里的惨状让他终身难忘,遍地都是被鬼子炸死的村民,血肉横飞,一个二百多户的村子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年他五十七岁。为了替家人报仇,他一跺脚跑上了战场,当了兵,一个老兵,在部队只能烧火做饭,就是烧火做饭他也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去做……前年,国民党地下组织安排他跟随邱学秦来到了坊茨小镇。
邱学秦没理睬鲍掌柜的,向煤炉子瞥了一眼,没回头,没好气地喊了一声:“青凤,这炉子该加煤了,这屋子有点冷,先耧耧炉底煤灰。”
随着邱学秦的声音,从柜台旁边走出一个女孩,她身上一件花棉袄,下身一条紫色灯笼裤,头上包着一块围巾,包的严实,只露出一双俊秀的眼睛。
她一只手里拿着小铁耧子,一只手拿着竹子簸萁,走到屋子正中间的煤炉前,蹲下身体,佝偻下背,抻着脖子往炉底探着眼睛,一下一下,把膛门里的残灰耧进簸萁里。
鲍掌柜的从眼镜上面瞄了一眼女孩,又垂下头,长吁短叹:“老板,俺的话让您生气了?唉,俺忘不了呀,忘不了俺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忘不了俺的村子怎么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老板呀,有时间您让青凤丫头去教堂看看她的哥哥,这几天,她偷偷哭过好几次了,她只剩下一个亲人了……”
邱学秦声音严厉:“不可以,您做长辈的怎么这么糊涂,不分轻重缓急,不能因为个人情绪误了大事。”
蹲在煤炉旁边的女孩听到了鲍掌柜的与邱学秦的对话,两行泪水奔涌而下,她怕被老板发现,深深低着头,煤灰飘起来落在她的脸上,与泪水搅合,一道一道的。
一会儿,她从煤炉旁站起身,手里端着簸萁,翼翼小心走向门口,这时仟溪正好推开门走了进来,她慌忙把身体退到门口一侧,给仟溪让出一条路。
“你好。”仟溪向女孩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点点头,没有回话,走出了店门口,站在门口外面,四处张望了几眼,然后弯下腰,把簸箕里的煤灰洒在门口一个雪坑里,瞬间,雪坑里升起一股细细的烟雾,缭绕在半空。
煤灰被风拽着飘到了吕安的眼前,吕安急忙拽下脖子上破毛巾,在脸前甩打着,他想埋怨几句,半张着嘴巴,一个字没吐出口,女孩先说话了:“师傅,您的车怎么停在了这儿?”女孩声音很好听,清脆悦耳,带着责怪的意思。
“这?这地方不让停车吗?”吕安说着站起了身,一脸不服气。
“你看看哪辆人力车停在人家窗户下面?多碍眼呀。”
吕安向街口撩了几眼,几辆人力车停在马路旁边,没有生意的车夫抱着膀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嘴里嚼着寒气,侃着大山。
女孩振振有词:“俺看你不懂规矩,一定是第一天拉车,快走吧,别在这儿碍事,别惹急了我家老掌柜的,他会骂人。”
“碍什么事?又没挡着你们店门口,俺不走。”吕安不高兴了,他撅起了嘴角,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说话得理不饶人。
“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俺说碍事就碍事。”丫头比吕安还厉害,声音不大,抑扬顿挫。
要说骂人,吕安比谁都会骂,只是,他肩上有任务,他只能把火气吞咽进肚子,呢喃了半天,“俺看你就是从煤灰里钻出来,里外不是人……”
吕安的话气得女孩直跺脚,眼泪汪汪。看着女孩要哭,吕安一时慌了神,他想安慰女孩,又找不出恰当的词语,他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俺是看到你脸上有煤灰,才,才那么说的,不信,不信你回去照照镜子……”
仟溪想回头看看,嘱咐吕安把车子放到别处去,还没等她转过身,邱学秦的声音飞过了她的耳边,飘到了店外面。
“青凤,进来吧,不要吵吵,他愿意停在那儿,就停在那儿吧,都不容易……炉子上有几个烤地瓜,送给那位黄包车师傅……”
鲍掌柜的嗳声叹气:“丫头心里有事,故意与别人找茬……”
仟溪愣了一下,她以为店里没有其他人,没想到,不仅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心眼善良;还有一个老掌柜的,耳不聋眼不瞎。
邱学秦举起手背揉揉眼睛,好像刚看到仟溪,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仟溪,像是在欣赏一件商品,一惊一乍:“吆,这位小姐,您是来选布料的吗?准备做结婚喜袍吗?”
“您好,我想给朋友的母亲选一块布料,她是日本人,不知选什么材质的,请您多多指教。”仟溪把双手重叠放在右侧腰上,往下蹲蹲身体。
邱学秦疾走一步,用双手搀住仟溪的胳膊,“不必多礼,俺受不起。”而后,她红红的嘴唇靠近仟溪的耳边,神秘兮兮,阴阳怪气:“沃小姐找我没有别的事情吗?”
顷刻间,一股热气夹着浓郁的香水味钻进了仟溪的衣领,仟溪的身体往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回答什么?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女人面对面,这个女人一见面就能喊出她的名字,不简单。眼前的女子不仅洞见底蕴,还能看出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等仟溪回答,对方又说话了:“你是沃家大丫头?好年纪,好光景,好福气,交往了一个日本朋友,一个坊茨医院主刀医生,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倚仗日本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俺想借用你身旁的大树乘乘凉,可以吗?”
仟溪不明白眼前女人话中的意思,女人嘴里话听起来带着羡慕,又有赞美的词语,却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带着锐角,冰彻心髓。
正在此时,真佑的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口,他矮小的身材严严实实把那点夕阳遮住了,他的脚步与推门声惊扰了屋檐上的几只麻雀,麻雀拍打着翅膀,慌不择路掠过真佑的头顶,真佑慌忙用胳膊遮住额头,连连后退。
一旁吕安看着真佑的囧样想笑,他只转了一下身子,把头拧向身后的马路。
邱学秦把狡黠的目光穿过仟溪的肩头落在店门口,换了一副脸色,岔开话题:“沃小姐,见到您很高兴……谈不上请教,做我们这一行,就应该让顾客满意,帮顾客挑选称心如意的绸缎是应该的。吆,这不是真医生吗?你们是一起来的?看看俺这对瞎眼,俺只看到了漂亮的小姐……鲍掌柜的,来客人了,您真是老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清吗?”
鲍掌柜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仓促扔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慌里慌张挤过邱学秦和仟溪身旁,直奔店门口,双手抓着门把手,把一扇门拉到墙边,站立一旁,摧眉折腰,嘴里诺诺:“先生,您,您快请进。”
昨天,真佑听仟溪说下午到邱家绸缎铺子看看,挑选几样中国丝绸送给他的母亲,希望他也来瞅瞅,帮她掌掌眼。真佑自然高兴,他觉得这是仟溪愿意与他交往的诚意,下了班他直奔这边而来。
真佑大踏步迈进了店内,目不斜视,径直走近仟溪,他先微微一笑,关心地问:”仟溪,你什么时候到的?走来的吗?累吗?”
仟溪知道真佑是明知故问,吕安的黄包车就停在店门口,那么显眼,他能看不到吗?“真佑君,我刚到,是坐着人力车来的,不累。”
邱学秦站在仟溪和真佑之间,一时不知所措,她扭着胯部,用手背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一声,”吆,瞧瞧你们小两口,也太客气了吧,羡煞旁人。”
真佑把脸转向邱学秦,鞠躬行礼,“邱老板,您好,打扰了。”
“吆,真医生会说话,您光顾俺的店铺,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打扰?俺刚刚与沃小姐聊起您,说曹操,曹操到……真医生,您还不放心您心爱的姑娘吗?谁敢把她吃了?”邱学秦的手在仟溪肩头冷不丁戳了一下,往前扭了一步,送给真佑一个讨好的微笑,“您是坊茨医院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您大驾光临,让俺小店蓬荜生辉。”
真佑不善言谈,他双手贴着两边裤缝再次鞠躬,“邱老板,谢谢您!”
“真医生,您行这么大的礼,俺一个小老百姓受不起呀,呵呵呵,咱们不要互相行礼了,耽误时间,咱们进屋喝杯热茶,慢慢聊,待会俺让她们送几块绸缎过来,你们仔细挑选。”邱学秦站直了身体,向鲍掌柜的招招手,高声说:“鲍掌柜的,先不要擦洗您的算盘珠子,您去后面告诉青凤,让她烧一壶开水送过来,有贵客来了。”
跟着邱学秦扭捏的身体拐过走廊,来到一间屋门前,一扇厚厚的木门紧紧关着,邱学秦往前快走了一步,大敞开门,伸开右手掌,五指并拢,指尖往屋里引着方向,热情招呼:“真医生,沃小姐,快请进~这儿是俺招待尊贵客人的茶屋。”
仟溪和真佑踏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热气,没有多少家具,可以说再简单不过了,有两扇窗户,一扇南窗,一扇西窗。血色的落阳从西窗户上钻进来,落在屋里,这间屋子比外面的屋子亮堂多了。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靠在门后面。一张圆圆的桌子摆放在屋子正中间,圆桌下面放着几把扶手椅子,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还有一个圆方形的茶盘,茶盘上汝窑烧制的茶杯、茶壶非常精致,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
靠南窗户旁边有一个长方体的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两个高高的瓷花瓶,花瓶里没有插着花,插着两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
“这屋子冷,不用脱外套。请坐。”邱学秦走近五斗柜,把两个花瓶移到了西窗台上,转身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扭着脖子向仟溪抛了一个媚眼,殷勤地说:“沃小姐先坐。”
仟溪也没有谦让,她双手提起衣裙下摆,款款落座。
在来见邱学秦之前,杨同庆有交代,让她好好观察观察邱老板这个人。顾庆丰说,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明知道国军的几名将士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至今为止,一个多月过去了,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无动于衷。坊茨地下党组织决定让吕安见见这个女人,与她商量商量把几个伤员送走的事情,毕竟,吕安也曾在国军部队待过,言词上好沟通。
“真医生,您也坐。”邱学秦举止言谈比真佑进门时少了轻浮,反而多了点矜重,说话口气像唠家常,“这间屋子冷,俺讨厌煤烟味,本想买个电炉子,坊茨小镇的电费太贵,生意也不景气,没有办法……”
邱学秦话音未落,屋门口外传来了鲍掌柜的声音:“老板,许少爷来了。”
邱学秦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很快恢复平静,向屋门口方向走了一步,问:“是许家孙少爷吗?他怎么有时间从煤矿回到了小镇?快请。他可是俺的恩人,俺这个小店他出过不少力……真医生,沃小姐,不好意思,俺先失陪一下……”
邱学秦一点也没说假话,绸缎铺子门口那张画像,许连瑜没收她一文钱,并且他把他母亲麻将桌上的雀友都介绍到了她的绸缎铺子,给她增加了不少收入。
听到许家孙少爷几个字,仟溪想到了许连成和许连盛哥俩,她忘记了许家还有一个好逸恶劳的许连瑜,其实,许家的人她只认识许洪亮。
前厅里,许连瑜从头上摘下礼帽托在手里,与鲍掌柜的打招呼。
鲍掌柜的一边端详着许连瑜,一边说着恭维的话:“我们许少爷每天都这样干净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少爷在哪家银行做高管,瞧瞧,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这一身衣装,穿在身上真是英武帅气。”
如果在平常,听到别人说这席话许连瑜会很骄傲,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只是礼节性地摆摆手:“哪里?鲍掌柜的您过讲了。”
这时,邱学秦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而来:“连瑜,你家里有事吗?你不是明天休息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许连瑜看向邱学秦,把左胳膊背到身后,右手里的礼帽扣在小腹上,深深弓腰施礼,答非所问,卯不对榫:“邱大姐,您好,路过您这儿,来看看您,这个星期您生意可好?”
许连瑜踏进绸缎铺子之前,去旅馆洗了一个澡,一身行头干净利索,浑身上下香气扑鼻。
“连瑜,家里人可好?……大姐不知你今天回来,如果知道你回来,给你准备一些好吃的,你们在矿上没有什么好吃的,除了黑乎乎的煤炭,就是黑色的煤水……”邱学秦嘘寒问暖像长辈,其实她才三十几岁。
许连瑜被邱学秦的话感动,他回家没有听到母亲一句关心的话,没看到母亲惊喜的目光,只有一具鸠形鹄面的躯体,抱着一根冰冷冷的烟枪,瞪着贪婪的瞳孔,还有一条向他龇牙咧嘴的狗。
“邱大姐,俺家里都挺好的……俺出来溜达一圈,不知不觉跑您这儿了,俺到您这儿蹭杯茶喝。”许连瑜好面子,不好意思说他家里的情况,怕别人瞧不起他,可是他忘了邱学秦是做什么的,他许家的所有情况她都了如指掌。
“呵呵,姐这儿什么都缺,就不缺好茶,今儿有贵客来,俺准备打开一盒十月秋茶,大家一起尝尝鲜……连瑜,我把尊贵的客人介绍给你认识,来吧。”邱学秦声音清澈明朗,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似的。
许连瑜吸吸鼻子,把手里的礼帽重新扣在头上,跟着邱学秦的脚步往前走。
来到西屋门口,邱学秦先走了进去,没有回头,直奔五斗柜,拉开抽屉找茶叶。
许连瑜的一只脚迈过了门槛,他头上的礼帽被门檐挡了一下,从后脑勺滑落,他疾速擎起一只手抓住帽子,骤然一挑眉梢,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端坐在屋里圆桌前,她的座椅正好冲着屋门,这是一个上座,她是谁?好清秀的女孩,看年龄不大,怎么会让邱老板如此敬重?许连瑜直眉楞眼盯着仟溪,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一时忘记了打招呼。
许连瑜在南方上大学时什么女人没见过?穿洋装的亚洲面孔、穿蓝衣黑裙的女学生、穿旗袍的阔家少太太……眼目前的女孩不仅有气质还有灵气,白净的脸上飘着温文尔雅。
听到声音,仟溪向屋门口瞄了一眼,正与许连瑜火辣辣的目光相撞,她全身不自在,眼前油头粉面的男人她不认识。许家搬来做沃家邻居一个多月了,她与许连瑜至今没有碰过面,更别说打招呼了。
仟溪慌乱地把眼睛移到西窗户上,落在两个高大的花瓶上,她脑子里跑出两个问号,这两个花瓶有一定的分量,邱老板进屋时为什么先移动两个不碍事的花瓶?为什么放在西窗台上?而不是放在南窗台上?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看到许连瑜一对桃花眼盯在仟溪的身上,真佑不高兴了,他皱眉蹙眼,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又觉得太失礼,把握着的拳头放在嘴角,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许连瑜打了一个激灵,眼睛转向仟溪身旁的真佑,他知道眼前瘦小的男人是日本人,刚才在外面鲍掌柜已经悄悄告诉了他,日本人不能得罪,他站稳脚步,双手抱拳,故作有涵养的样子向真佑躬身施礼。
然后,转身脱下身上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把帽子挂在最高处,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衬衣,还有西服马甲,下身一条黑色西裤,西裤中折一清二楚,手里不知从哪儿捏出一方洁白手帕,一举一动有点女孩习性,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空挡,一个女孩手里抓着一把大铁壶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圆桌前,一手抓起茶壶盖,一手把长长的铁壶嘴压在茶壶上,趁势瞅了一眼仟溪,仟溪的目光也从西窗户上移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凭感觉,眼前送水的女孩就是倒煤灰的女孩,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荡在她的后背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略带腼腆的微笑,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娇羞温柔可人儿,与吕安争吵时判若两人。
邱学秦眼睛盯着桌上茶壶,没有睁一下眼皮,语气不疾不徐:“青凤,你下去吧,有事我再招呼你,出去时,把门关上。”
“是,老板。”女孩抓着大铁壶,向门口退了几步,转身迈出了门槛,回转身带上了木门。
“真医生,尝尝这茶的味道……这茶是青岛朋友寄来的,是秋茶,都说秋茶祛湿,多喝点……烧水的丫头也是青岛朋友介绍来的,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来,大家不必拘谨,随意……咱们不让外人打扰,我来给大家斟茶。”邱学秦挑了挑眉梢,把一抹微笑送给许连瑜,温婉地说:“连瑜,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过的真佑医生,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她是你的邻居沃家小姐。”
“邻居?沃家小姐?”许连瑜的脸“腾”一下火烧火燎,他羞愧万分,没想到眼前漂亮的小姐是沃家女孩,他们两家一墙之隔,那么近,今儿他与他母亲暴跳如雷的争吵声跑过了院墙,沃家已经听到了。
他眼前出现了与那个德国老太太相遇的情景,他急冲冲窜出家门,一脸狼狈,老人正好从她家院子走出来,见到他一愣,想转身回去,她脚步犹豫,而是面对着他弓弓腰,嘴里没说一句话,脸上挂着担忧与无奈,还有对他的同情。
邱学秦看着许连瑜低头耷脑,心慵意懒,精神萎靡不振,关心地问:“连瑜,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没有,今天……挺好的。”许连瑜满脸尴尬,额头冒着汗珠子,有几颗滚下了他长长的眉毛,他把洁白的手帕放在额头拭了拭,看向对面坐着的真佑和仟溪,顿然,他感觉有点失态,骤然换了一个坐姿,放下手帕压在胳膊肘下面,双手端起茶杯向真佑面前举了举,咧咧嘴角:“真佑君,刚才一进门,俺被你女朋友的美貌吸引,有点失礼,请您多多包涵。”
许连瑜心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习惯了面对着日本人低眉垂目。他不敢直视真佑两只像秋星一样深不可测的双目,那双眼眸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嚚滑?
邱学秦给真佑面前的茶杯里添上茶水,粲然一笑:“真医生,这茶要趁热品,才能感觉到: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甜。”
停顿了片刻,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真医生,俺想与您一起做煤炭生意,不知可否?”
真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举到眼前,放在嘴边吹了吹,闻了闻,啜了一小口,然后把茶杯轻轻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邱学秦,说:“邱老板,您想做煤炭生意,许先生不就在煤矿工作吗?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邱学秦放下手里茶壶,坐正身体,呵呵一笑:“真医生,您不愧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话说回来,许少爷只是一个煤矿监工,替你们日本人办事,与俺想做的买卖不搭边。”
“不明白。”真佑又端起了茶杯。
“真医生,俺说的买卖不是什么大买卖,不知过磅要称的买卖您能不能瞧在眼里?”
“不,谁见了钱不亲?无论大小。只是我有工作,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分心……邱老板,我父亲退休后一直在经商,他说无论什么生意都是从小做起来的,父亲还说,小生意磨炼人的思维能力。”
“真医生,您只要肯屈尊就卑,什么都不需您做,只等着分红即可,只是零售没有太大利润,只要您不嫌弃少就可以。”
“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如果我没猜错您是想用我的名号?天上掉馅饼这个俗谚也是出自你们中国……还是让我回去考虑考虑吧。”
真佑很聪明,他马上意识到了邱老板想利用他,如果眼前的女人利用他挣钱,他没有意见,如果参与其他阴谋,他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原则,在他心里,他倾向他的国家,日本政府无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偏执地以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弱者就要被强者吞噬、被欺凌。
“真医生,俺说话不会绕圈子,只因为运输不方便,到处都是你们日本人设下的关卡,青峰镇刘家煤场被迫关闭了,为什么?只因为半路上卡车被扣了……现在中国人自己做不成生意,挣钱很费劲,俺想做煤炭生意,绞尽脑汁不知与谁合伙,今儿您的突然到访,让俺的眼睛与心灵都亮了。”
听到邱学秦的话,仟溪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她听三妹说过柳家沟刘家煤场的事情,刘大仁的运煤车被鬼子扣押了,鬼子还杀了十几个工人,刘家煤场被逼无奈,停止营业。这个邱老板在真佑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件事,她一定是明察秋毫,把在座的每个人性格秉性了如指掌,才有如此胆量与自信,的的确确不简单。
“邱老板,这件事必须给我考虑的时间,不可能马上给您回话,请理解。”真佑站起身,轻轻揪揪仟溪的斗篷,“仟溪,咱们该回去了,街灯都亮了,邱老板还有事,咱们不打扰她了。”
邱学秦向屋外吆喝了一声:“鲍师傅,张灯。”
头顶的灯亮了,灯光跑遍了墙角旮旯,照亮了屋里的一切,如白昼。邱学秦站起身走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她的眼睛瞟向西窗外,她看到了,马路对过的电线杆子下徘徊着马掌柜佝偻着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她马上想到马掌柜是跟着许连瑜来的,他是看到了窗户上的花瓶,没敢踏进铺子。
就在此时,巷子口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越来越近,是那个挑着煤筐的男人,扁担两头的筐子轻飘飘的、左右前后游荡,不小心碰在马掌柜的身上。
马掌柜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从怀里抽出围裙拍打着棉裤棉袄,嘴里喋喋不休地埋怨:“走路不长眼睛吗?”
挑着筐子的男人点头哈腰,向马掌柜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走吧,走吧,幸亏遇到俺,否则,不讹你五个铜板都是便宜啦。”平日里马掌柜的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今儿他心里有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搅得他心烦意乱,有气没地方发泄。
邱学秦手里揪着一侧窗帘,迟迟没有动,引起了仟溪的好奇心,她静静走到了邱学秦身后,顺着邱学秦目光看过去,街道上电线杆子下有两个身影,一个是杂货店的马掌柜的,她认识,他家的杂货店就在巷子口拐角处,每天上下班她都要路过他家门口;另一个是挑夫,晃悠悠的街灯在挑夫脸上闪过,仟溪心里一阵小激动,是他?!
邱学秦把目光从街道上收回来,一回头与仟溪打了一个照面,吓了她一跳,很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责道:“真是的,街灯都亮了,不知亮了多久了?”她又把脸转向真佑,“真医生,俺说的那件事情,还望您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有肉您吃,我们只留下一点汤就可以……”
许连瑜也向真佑抱拳作揖,“真医生,初次见面没有坐下吃一顿饭,很是遗憾,下次希望留给俺足够准备时间,赏一个机会,请您与您女朋友一起赏光。”
“这要看我女友的心情……”真佑心里不太喜欢许连瑜,在邱老板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
邱学秦没有与真佑多客气,她知道留不住真佑,她也不敢留,马掌柜的有事要向她禀报,眼前许连瑜也不在状态。
前段时间,五十九军在河北战场失利,伤员无处安置,上级领导放弃了重伤员,好多伤员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回来,有的安置在蟠龙山,有几个重伤员被罗一品安置在坊茨教堂。上级领导不让她掺呼伤员的事情,她几个晚上不曾合眼,好多事情烦扰着她的心,那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八路军游击队不计前嫌,帮助国军将士,眼前的沃家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伤员用的药品都是她从医院弄出来的,今儿她来到绸缎铺子难道仅仅是为了几块绸缎吗?一定有事说,当着真佑和许连瑜的面她什么也没说,一点信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走出屋子,来到店门口,鲍掌柜怀里抱着一摞丝绸,磕磕绊绊跑到邱学秦身旁,低低喊了一声:“老板。”
邱学秦拍拍自己的额头,哈哈一笑,“看俺的记性,差点忘了,这几块丝绸是俺送给沃小姐和真家太太的。”
邱学秦从鲍掌柜手里抓过丝绸递向仟溪,仟溪没有去接。
“咱们生意不在情意在,就当姐姐送给妹妹的,瞧瞧俺这张嘴,是不是俺高攀了?”邱学秦脸露不好意思。
仟溪一时无语,她看向真佑,真佑向她点点头,意思是拿着吧。
仟溪依然没有伸手去接那一摞绸缎,她不习惯要别人的东西,无功受禄,让她心下惭愧。
“这天冷,路滑,注意安全。”邱学秦笑盈盈盯着仟溪的眼睛,柔声说:“麻烦沃家小姐在真医生面前多多善言。”
仟溪明白邱学秦是说合伙做煤炭生意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一定要尽快告诉杨同庆和顾庆丰,让他们拿个好主意。
“我不懂做生意,如果能挣钱,不用出力,谁也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但,我真真切切不懂,不了解,只知道家里烧的煤是到个人煤场买的。”仟溪只能这样回答邱老板的话。
邱学秦笑了,她对仟溪这席话很满意,仟溪无形之间告诉在场的人,普通家庭用的煤都是在附近代销店买的,说明开煤场卖煤潜力无限。
绸缎铺子的门开了,带起一阵风,冷风划过门口的梧桐树,梧桐树上掉下几个冰凌,摔在玻璃窗上,落在窗台上,滚到了迷迷瞪瞪吕安的脚下。听到开门声,吕安紧张地看向店门口,仟溪和真佑一前一后走出了绸缎铺子,吕安迅速抓起车把,往前跨了两步,靠近仟溪,颌首低眉:“小姐,您走嘛?去哪儿?”
仟溪瞄了吕安一眼,摇摇头,“师傅,不好意思,俺不需要车了,俺和朋友走走……您忙您的去吧。”
“没事。”吕安垂下眼角,回了两个字,他一双大脚后移,把车子又停在了原地,蹲下身子,偷偷盯着仟溪远去的背影,他想等仟溪他们走远点,他再悄悄跟上。
盯着仟溪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青凤姑娘,她的哥哥是一名国军战士,身负重伤,被八路军游击队藏在教堂里,她想跟着仟溪去看看她的哥哥。
第二个是许连瑜,许连瑜呆呆傻傻站在绸缎铺子门里,目送着仟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久久不愿离去,邱学秦走到他身旁,他也没有发现,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
邱学秦叹了口气,说:“许少爷不缺女人,更何况她名花有主,唉,别忘了,她的男友是一个日本人……许少爷,你还是回家吧,明天你再过来,今儿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陪你聊天了,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往两个方面想,一个好的方向,一个坏的方向……关于煤炭生意,咱们明天好好研究研究,我准备在沙河街和青峰镇各开一家卖场,你有时间回一趟沙河街,挑选一块空旷的场地。”
“邱大姐,一切听您的……您忙,俺,俺这就回家……”许连瑜想起嗜烟如命的母亲,心生悲哀与凄凉,那个家就是一个冰窟窿,没有一点热乎气,他一点也不想回去,他真想郭家庄的许家大院,祖母在的时候,每天热闹非凡。如今祖母也不知躲哪儿去了,郭家大院里只有舅老爷和那个直管家,还有一个厨师,就是那样也比他现在的家有人情味。
舅老爷每天骂骂咧咧,对他还是比较亲热的,自小他在沧州许金府长大,跟着舅老爷吃遍了沧州地界的大小酒馆子,坐在老人对面,看着老人高高的喉结吞咽着一盅一盅烈酒,吐着唾沫星子埋怨着这世道,那个时候,他觉得舅老爷没有什么真本事,除了烟酒,就是骂人,今天想想舅老爷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可能平白无故骂人,他心里有他说不出的苦,只能用酒消愁。
想到这儿,许连瑜折回到西屋,从衣架上摘下帽子戴在头上,把呢子大衣甩在肩上,又抓起桌上他的茶杯,一仰脖子把一杯不热不冷的茶水倒进了喉咙。“妈的,真苦。”不知他是说茶苦,还是他的生活苦?“啪”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扭身钻出屋子,在前厅与邱老板和鲍掌柜的告辞,大步流星走出了绸缎铺子,直奔吕安,“人力车……”
“您好,您去哪儿?”吕安把人力车停在了许连瑜的身旁。
许连瑜撩起大衣襟坐进了车斗,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去菲儿德国酒馆。”
撂下这句话,许连瑜闭上了眼睛,使劲吞咽一下喉咙,似乎苦苦的茶水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像他的生活乱七八糟,这种生活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鬼子占领坊子那天开始的,鬼子把大烟带到了坊子,父母先后染上了大烟,他失去一个温馨的家,失去了他昔日安逸、潇洒、快乐生活……让他在人前背后直不起腰,在日本人面前战战兢兢。
吕安回头看看似睡非睡的许连瑜,小心翼翼问:“客官,您说哪个德国酒馆?俺怎么没听说过,今儿俺是,俺是替俺爹拉车……”
一年多前,吕安在杨同庆面馆工作过一段时间,在坊茨小镇的日子里,杨同庆就是一个管家婆,处处限制他的自由,他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猫,出了笼子就迷失了方向,但,让他原路返回面馆还可以,此时客人想去德国酒馆,坊茨小镇德国酒馆很多,不知客人说的菲儿德国酒馆在哪条街?
半天没听到许连瑜回答,吕安有点生气,他真想破口大骂:今天俺都把俺死了几十年的爹搬出来了,你到吭一声呀。
吕安抬头看看绸缎铺子屋檐下的灯,灯上的铁罩子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光环,随着风在脚下跳动。绸缎铺子的门已经关闭,一股股热气从门缝之间钻了出来,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层层厚厚的雾。窗户上拉着窗帘,窗帘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随着灯光跳动,他猜测屋里人一定在偷偷窥视着他,不能拉着车子原地跑圈圈。
杨同庆安排他见见邱学秦,看来今儿有点不凑巧,只能先把车上这位少爷送到目的地再说了。
吕安拉起车子,硬着头皮跑上了大街,看着眼花缭乱的、纵横交错的街道,他不知往哪儿去,踌躇不前。一个肩上挑着煤筐子的男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挡住了吕安的去路。
此人一身破衣烂衫,吊儿郎当,一顶破草帽子,扣在头顶,只露着高高的鼻尖和胡子拉碴的嘴巴,声音粗狂:“师傅,俺知道菲儿德国酒馆在哪条街上,不过,俺带路,您要出点血汗钱吆……”
多么熟悉的声音呀,这声音有好久没听到了,吕安心里激动,嘴巴哆嗦:“谢,谢谢兄弟……谢谢这位兄弟,拉完这趟活,俺请你坐下喝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