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了,苗先生准备告辞,他向林伯和瓢爷抱抱拳,说:“今儿叨扰了,不好意思。”
林伯好像没听到苗先生说什么,他低着头封了锅灶下面的火,弓着腰扶着锅台站起身,绕过苗先生身后,撩起门帘钻进了东间屋,没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上下忽闪的门帘。
呆呆注视着林伯消失的背影,苗先生满脸尴尬,他朝着东间屋深深弓下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里除了羞愧,更多的是无地自容,他为自己心里所想没说出口的话赧颜,施人之恩不发于言,受人之惠不忘于心,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走到院门口,苗先生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磕到,他半拉身子依靠在门框上。
瞧着苗先生踽踽而行的背影,瓢爷心里万分内疚,怎么说,丫头来青峰镇时是苗家收留了她,苗太太拖着病体给小九儿喂奶,唉,今儿如果是丫头在屋里,她不会这么冷落苗先生,想到这儿,瓢爷上前搀扶住苗先生的胳膊,关心地说:“苗先生,您慢点,今儿风大。”
瓢老头的一句话让苗先生听了暖心,确切地说感动,他再次抱起双拳,嘴唇哆嗦:“唉,老哥,请原谅俺苗绪不请自来,让大家都不高兴,请您与俺给林家嫂子赔个不是。”
“好的好的。”瓢爷连声应答。
街道上,风刮着街边的树,左右摇摆,掉落几根枯枝;刮着天上的云,一块块灰色的云互相牵扯着,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个做小买卖的躲在树下,或者房山旁边,面前摆着几个破筐,破筐里装着要卖的什物,嘴里有气无力地招呼着行人。
裁缝铺子的门开了,庞新云把一簸箕煤灰放在门外,头也不回地说:“孩他妈,开灯吧,太阳落山了,咳,冬天越冷,越黑得快,真是不给穷人一条生路啊。”
随着庞新云的话音,屋里的灯亮了,两个小男孩掀开门帘,从内屋钻了出来,嘴里欢呼着:“阿爸,阿爸,我们去街上看看……”
“回来,回来……”婆姨把手里针线活扔在缝纫机上,在两个孩子身后喊着,追着,追到了庞新云身边,埋怨道:“当家的,你不是说回青岛吗?怎么还给孩子找了私塾,俺不懂你是怎么想的,这青峰镇一点也不太平,咱们还是回青岛吧,庞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有事能互相照应不是吗?俺害怕,害怕你参与那……那一些事,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不,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地……”
“夫人,你这一些话絮叨一天了,你不累吗?俺都听腻了,你说什么?”庞新云闪身迈进店里,回身带上门,把风挡在门外,把激动的语气关在店里:“是中国的土地,是咱们的土地,是他们侵占了咱们的国家……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好孩子,这个时候鱼龙混杂,白天都不消停,何况黑灯瞎火的……”
两个孩子被庞新云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转身扑进了他们妈妈的怀里。
“你吼什么吼?看看,看看把两个孩子吓得……”婆姨嘟囔着,用衣袖拭着泪眼,“俺只说了几句,你就不依不饶……俺心里是惦念着你,担心你,还不是为你好,为咱们这个家好,话又说回来了,像你这么想的人有几个?俺不想看着你平白无故……撇下俺娘三个。”
庞新云不想听婆姨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他又打开店门蹿到了街上,凛冽的冷风吹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刮在身上,像根针刺在心口窝上。抬起头瞭望天际,出现了几颗星星,像黑暗里的一盏盏煤油灯,跳跃着点点火苗,那丝火慢慢烧破了一层层黑云,与各家窗户上射出来的灯光互相映辉。
从他身边走过几个街坊,跟他打着招呼:“庞掌柜的好,这天冷了,您家煤买了吗?需要帮忙您就言语一声,煤不够一个冬天烧的也说一声……”
他笑了笑:“够了,天冷不太久,冬天马上就过去了……”
旁边走来一个双手抓着衣领、夹着肩膀的男子与他撞了一个满怀,他连忙抱拳道歉,“不好意思,碰着您了……”男子没看庞新云一眼,眼珠子紧紧盯着斜对面的酒馆。
庞新云凝神细瞧,此人个子不高,一件长袍外面套着一件棉袄;清瘦的身子,蜡黄的脸色,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不是苗简已吗?天快黑了,天又这么冷,他怎么出来了?
“糖人,糖人,两文钱一个……”糖人师傅的吆喝声传进了苗简已的耳朵,他把一只手从袄领上拿下来,扶扶眼镜框,看向坐在墙角的糖人师傅,一晃儿,揣起了双手,缩着脖子快步钻进了酒馆。
这个时候,苗先生羸弱的身体靠在自家的后山墙上,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风掠过了墙头,把墙头上干枯的杂草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唰唰唰”声。不知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愿意走出院子,此时此刻不愿意踏进自家的那个院子。
街口传来几声吆喝,肩上挑着煤球担子的师傅出现在巷子口,他们的身影沿着街道往北而去;各家铺子门檐上的烟囱里冒着煤烟,一滴滴黑水坠落在门口台阶下,很快结成了一坨黑色的冰。
糖人师傅摊子还摆在原地,他的屁股下依然坐着那个石碾子,他的手里多了一根长烟杆,一股烟星覆盖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穿过袅袅细烟,注视着街北的方向,看样子他是在等人。
庞新云走近了糖人师傅,弓下腰,双手托着一枚铜板,“师傅,您忙,买两个糖人……”
糖人师傅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放在石碾子旁边,趴下头在火炉子上吹了一口气,炉子的火苗窜得老高,舔舐着糖锅底,映红了一张沧桑的脸。
“庞师傅,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呀?俺看到他从苗家面馆走出来……”
“他就是苗先生的儿子。”庞新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中午时候,那个女人坐着骡车回了朴大郎的府邸,这么晚了还没有出来,她不会留在镇上吧?”
“不会,那个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进镇上买点东西,最多半天的时间,她不敢随便留下来,第一她怕朴大郎不高兴,第二怕锄奸团……巴爷,您也注意安全,她身边带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有真家伙呀。”
巴爷?的的确确是巴爷,巴爷怎么到了青峰镇,以后咱们慢慢说。
看到庞新云,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个招呼,又无力地垂下了。抬头看看天色,时间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马上漫延到了青峰镇各个角落;几个下班的工人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几个纺织厂女工怀里抱着包袱夹在人群里,她们看到苗先生,捂着嘴巴叽叽喳喳、时不时回头偷瞄一眼,然后悄悄议论几句:“这就是苗先生,他的儿媳妇做了汉奸。”
听着她们的议论,苗先生想说,那个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妇……他不仅百口莫辩,更无力反驳。
苗先生的脚步与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风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栗;天黑了,路灯和各家铺子的灯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馆门口人影攒动,这个年月男人手里有点钱就想喝酒,忘记了家里饿着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这一些人怎么想的,一杯酒也许能换来二斤玉米面。很快,苗先生为自己所想汗颜,他苦笑了一声,自己家的事情都烂七八糟,还要杞人忧天?
他准备避过酒馆,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馆台阶上,晃悠着往下走着,那不是儿子吗?他今儿又醉了,谁给他的钱?一定是曲伯可怜他,或者拗不过他。
苗先生怕儿子摔下台阶,把身体往酒馆门前站了站。从酒馆里小跑着钻出一个店小二,他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向苗先生点头哈腰,热情招呼:“客官,您店里请……喔,这不是苗,苗先生吗?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从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边的苗简已身上转了一圈,“苗先生,您这是来接少爷的?苗少爷也是快二十岁的人啦,您,您还不放心?”
“没,没有。”苗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先生,不打扰您父子啦,俺回了,店里忙,再见!”店小二说着,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转过身去撇了撇嘴角,心里叨咕着:溺爱毁子啊。
苗简已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出溜下台阶,撞在他父亲的身上,醉言醉语:“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尝尝吧。”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儿子的胳膊,给儿子说一声:“慢点,怎么喝这么多酒?”他没说,又把手收了回去。
“卖糖人的……”苗简已斜着身体直奔糖人摊子。
巴爷把两个糖人送到了苗简已的手里,“少爷,拿好了。”
苗简已盯着手里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着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说:“给俺爹尝尝,给俺娘尝尝……俺娘等俺回家……”
听到儿子嘴里的话,苗先生心里一颤,儿子醉了比清醒的时候好多了。
这时候从酒馆走出的几个酒鬼,一个个满脸红光,醉眼惺忪,互相搀扶着走到苗先生的身边,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么,斜着眼角打量着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头顶划着弧,嘴里吐着清晰的话:“苗先生,刚才看到您家少爷了,他喝醉了。”
看着他们一脸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里也有个大胆的想法,尝尝酒精是什么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说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这几个月的痛苦与烦恼翦灭,何乐而不为?想到这儿,撩起长衫,摸摸内衣口袋,摸出几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钱酒馆坐坐。
一辆带篷子的骡车由北往南旋风般而来,骡蹄砸着地面发出
“咯噔咯噔”声,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赶车的身穿一套白乎乎伪军棉衣装,头上戴着棉帽子,屁股下面放着一把长枪,手里挥舞着皮鞭,皮鞭一头挂着一串铜铃铛,铃铛在风里瘪煞瘪煞响着,追魂夺命。
苗先生一抬头吓了一跳,骡车已经到了眼前,他倒退了几步,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倒了下去,几个铜板从手里散落,在地面上跳动。骡子受了惊吓,跳起前蹄,把大车掀起,猛然一震,车里坐着的女人花容失色,惊恐万状。
巴爷从坐着的石碾子上跳起身,大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骡车跟前,一伸手拉住了骡脖子上的缰绳,大车头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几个伪军从大车后面钻到了前面,手里端着长枪,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瞎眼了吗?”
车夫跳下了大车,举起手里的鞭子朝着苗先生的后背抽了下来,疼的苗先生抱住了肩膀。
当他的第二皮鞭落下来时,巴爷抓住鞭梢,陪着笑脸,“老总,对不住了,这位先生掉了几个铜板,他想捡起来,没成想惊扰了您的骡车……”
车帘挑起,从车篷里面探出一个粉面桃花脸,“哼,几个铜板?如果吓着俺,几个大洋也赔不起。”
听到车里女人心高气傲的声音,苗先生心脏猛地一抖,倏地从地面上跳起身来,双眼冒出两缕怒光,眼前正是孙香香,她一身加绒绸缎旗袍,外披一件绛紫色斗篷;头上一顶狐狸皮帽子,帽檐压着她的狐狸眼;血红的嘴角向一边撇斜着,露出前面两颗翘着的门牙,“吆,我当是谁呀?是您,您为了两个铜板,至于不要命吗?”孙香香认出了苗先生,她故意用话埋汰说:“你们苗家离开我孙香香吃不饱饭了吧?到街上捡别人丢的……”
“呸,你,你这个,这个……”苗先生不会骂人,急得他满身冒汗,虽然天很冷,他感觉到心里着了一把火,这把火烧得他难受,他恨不得跳上骡车,给孙香香两巴掌。
一旁的巴爷安慰几个伪军,“消消气,消消气,这天也不早了,赶路要紧,赶路要紧。”
听到街道上吵闹的声音,路旁门前探出几个脑袋,认识孙香香的都走出了铺子,他们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把这个女人从大车篷里揪出来,近段时间青峰镇发生的事情几乎都与这个可恶的女人有关。看着从四周拥过来的行人,几个伪军面面相觑;吓得孙香香拽拽身上的衣服,缩回了大车篷里;押车的收起了嚣张气焰,抱着长枪钻回到了骡车后面;赶车的挥挥手里的皮鞭,往后退了一步,一踮脚,一撅屁股跳上了骡车,把皮鞭在骡子头上甩了一鞭子,猖狂地叫着:“让开,让开……”
巴爷扯扯苗先生后衣襟,两人后退了几步,给骡车让出一条路。骡车擦着巴爷身体驶过的一刹那间,他竖起了两只耳朵,手里的烟杆载着一阵风穿过了车篷上的布帘。
骡车跑远了,苗先生蹲下身捡起那几个铜板,扶着身旁的小树喘口气。“啪啪啪”镇口传来密集的枪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撕裂了宁静,惊扰了路上的行人,不多的行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穿透了身旁店铺的木招牌,蹦在石头墙上溅起一溜火星子。苗先生闪进了旁边的巷子,一个青年男子撞在他的后背上,他身子往下匍匐,双手想扶住地面,从身后伸出一双大手托住了他的腰,一个小包裹掉落在眼前,洒落几盒药,都是禁销的消炎药,苗先生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认得。
青年轻声问:“您,没事吧?不好意思,差点撞倒您……”
苗先生的眼睛穿过胳膊肘空隙,身后的鬼子乌泱泱而来,凭感觉鬼子是追眼前的青年人,他赶紧耧起地上的小包袱,重新包好了,塞进青年的手里,声音结巴:“鬼子追你,是吗?”
“……”青年从苗先生手里接过他的包袱,一双大眼睛直视着苗先生,没有回答。
苗先生的眼睛在青年人的脸上扫过,天再黑,也看清了,此人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年龄三十岁左右,五官俊秀,双目刚强;一头短簇簇、乌黑噌亮的头发,像黑色锦缎一样光滑细软;身上穿着灰布对襟夹袄,斯斯文文。
不远处的巴爷听到了苗先生和青年的窃窃私语,他本想跑过去帮助二人,他也知道此时街上人多眼杂,连累苗先生不值得,再说,丫头这个时候已经下工,本来他还想瞅瞅丫头,一年多不见,丫头好吗?丫头哎,巴爷真想见见你和九儿,看眼下情景,只能以后找机会了。
枪声一响,街上店铺里的灯熄灭了不少,店里的人小心翼翼偷窥着街上的状况,随着鬼子的枪响,几个奔跑的路人倒下去,鲜红的热血“咕咕”从他们身上的窟窿眼里冒出来,顺着不平的街面流淌。
林家院子里,林伯母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心脏跳的厉害,她的眼睛使劲瞪着,她的手摸索着屋门框,“枪声,哪儿来的枪声?是鬼子杀人了吗?俺听到了,听到了哭喊声……”
林伯本想去街上看看,又不放心老伴,自从老伴额头挨了鬼子一刀,他不再离开家门,他要守着老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
“回去,回去,没你的事,不要添乱。”
“丫头他们还没有回来,怎么好呢?”林伯母心里惦念着小敏和小白瓜。
“他们不傻,听到枪声就会躲起来。还有瓢老头在前面铺子盯着呢,放心,没事,没事。”林伯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数,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两个孩子能平安无事。
瓢爷站在剃头铺子里,双眼冒着怒火,眼瞅着鬼子在街上乱杀人,他真想冲出去,冲出去不仅解决不了问题,甚至白白搭上一条命,他这条命不算什么,就怕连累林家两口子,还有四个孩子。此时,林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能轻举妄动。
听到枪声,庞新云的婆姨搂着两个小子躲进了内间,两个孩子在吆喝:“妈妈,放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看看,鬼子又杀人了吗?我们要杀鬼子……”
“小祖宗,不可以,外面很乱,不能出去……你们还小。”婆姨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本指望青峰镇没有鬼子,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
庞新云一双敏锐的大眼睛穿过窗玻璃,他看到了苗先生和那个青年躲在房山旁边,街灯在他们脸上飘过,两人脸上露出焦炙之色。
巴爷朝着庞家裁缝铺子斜了一眼,与庞新云递了一个眼神,又看了苗先生他们一眼,挑起担子钻进了另一条巷子。
庞新云顿然醒悟,匆忙蹿出铺子,回身带上门,向店里嘱咐:“看好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然后转身面对着街上慌乱的人群呼喊:“趴下,趴下,大家趴下,不要乱跑。”同时,他的目光张望着苗先生,高声吆喝:“苗先生,您想去白家看看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吗?如果修缮,俺也多多少少尽点邻居之情,没有多还有少不是吗?”
风把庞新云的话送到了苗先生耳边,苗先生领悟了庞新云话里的意思,脚下就是通寺巷,只要沿着通寺巷往西走就到了青峰寺,青峰寺地势复杂,躲个人没问题。
“啪啪啪”随着几声枪响,又有几个路人先后倒了下去,一股股热血,一滩滩、一溜溜在地面上迅速漫延,流到了苗先生他们的脚下。
青年一愣,身体窜出狭窄的房角,回头嘱咐苗先生:“大叔,您在这儿待着,蹲下身体别动,别跑,一切都是因我引起的,那一些人不应该白白送死……”
苗先生不知哪儿来的体力,伸出大手把青年男子拽到身后,
“你以为你把自己交出去,鬼子就会收手吗?不会的,来不及了,你跟着我走,顺着这儿往前走,不要回头,暂时到青峰寺躲一躲……鬼子追上来,盘问你,你就说,你说,你名字苗简已,你父亲苗绪,曾是青峰镇中学的教员……”
青年看着苗先生,低声说:“苗大叔,俺知道这是通寺巷,俺,俺是……”
“嗯,不要多说话,你快走……”苗先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让这个青年安全离开,“快走,不要回头,前面有一家被烧毁的房子,跳过房山墙,从另一条路也能绕道到青峰寺,俺给你挡着鬼子……”
“大叔,您呢?”青年看看街道上被鬼子打死的街民,痛贯心膂;听听身后鬼子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攥攥手里的包袱,姚大队长还躺在青峰山的山洞里,等着这一些药品救命呀。
此人是林家大儿子林浩,因为他对青峰镇地形熟悉,又因为他模样文质彬彬,不容易被别人怀疑,党组织派他到青峰镇医院买药品,没想到还是被狡猾的鬼子盯上了,开始他没有发觉身后有鬼子跟踪,他想顺路回家看看三年不曾相见的爹娘,还没到家门口,发现身后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只能绕过家门准备出镇子,刚走出镇子没多远,遇到鬼子盘查,鬼子拦下一辆骡车,车篷里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咽喉插着一根烟杆,鬼子大惊失色。
林浩被身前背后的鬼子堵在当中,他只好从怀里掏出了枪,他边打边往镇子里撤退,子弹很快打完了,他把枪扔进了路旁的杂草丛,一扭身钻进了人群。
眼下,看着死在鬼子枪下的老百姓,林浩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组织纪律性,随便改变行程,想到这儿,他把手的包袱塞进了苗先生怀里,“苗大叔,您拿着,把它送到青峰寺……”
“你去哪儿?不行,孩子,你快走,听大叔一句劝,你们只要多杀鬼子,我苗绪愿意替你们去死……”
“不,苗大叔,您……”林浩从小就知道苗先生是一个好人,只是没想到三年没见苗先生苍老了好多,变得如此邋遢,双颊深深塌陷,身上却多了坚硬似铁的骨头;声音虽小,却铿锵有力。他真想实话实说,说他是林家的大小子,先生不认识俺了吗?此时子弹在头顶乱飞,没时间多说话。
苗先生使劲推了一把林浩,“鬼子不会怎么俺,俺好歹是这街上的人……快走,别犹豫……你再不走,死的人更多。”
“这?苗大叔,再见,俺走了。”林浩用衣袖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嘴角的眼泪,一狠心往前跑去。
苗先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他解开了长褂的纽扣,双手扯开了衣襟,任由风捶打着他单薄的胸膛,宽大的长褂把鬼子的视线遮挡在身后。
林浩往前跑了几步,闪身踏进了白家院子,回头张望一眼苗先生。
苗先生悠闲自在地走着,身后的鬼子时刻都有可能向他开枪,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苗……”林浩后面的话还没有喊出口,身后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快,快过来,跟俺走……再不走,就会连累更多的人……”
扭脸看过去,肩上挑着担子的巴爷站在坍塌的房山墙那边,黑暗里一双鹰目炯炯有神。
林浩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大脚往上一窜,跳过了山墙。
苗先生的脚步慢腾腾到了白家门口,白家的两扇栅栏门在风里晃动,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断墙,墙上土坯一层层“哗哗哗”而落。看着白家的残垣断壁,苗先生闭上了眼睛,仿佛能看到熊熊大火在燃烧,坍塌的屋顶“轰轰”振烈脚下土地,天摇地晃;废墟之中,砖片横飞、瓦粒四溅、浓烟滚滚。
从曲伯闪闪烁烁的言辞之中,他知道白家的大火与那个女人有关,他深感悔恨,没有把那个女人早早赶出家门,所幸没烧死好人,否则他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身后传来了鬼子的脚步声,苗先生站在白家院子里没动,一个伪军用硬邦邦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你的,说,看见一个青年没有?”
苗先生闷声回答:“没有。”
“刚刚看见你们是两个人,那个人呢?”一个歪戴着棉帽子的伪军绕着苗先生转了半圈,晃了晃手里的枪,恶狠狠吼叫:“快说。”
苗先生手里提着衣襟缓缓转过身,安然若素,他心里知道,只要拖住鬼子,只要那个青年窜上青峰寺,一切都好说。
“说话!”几个鬼子手里的枪托狠狠砸在苗先生身上,砸在他根根肋骨上,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
苗先生没有感觉疼,他双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好好的一个家毁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他能不恨吗?
“那个人与你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本镇的人?你认识他对不对?快说。”戴棉帽子的伪军龇牙咧嘴地吼着,嘴里哈出的臭气喷在苗先生的脸上。
认识的人?猛然,苗先生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林家大小子林浩吗?是他,没错,那双清澈又坚定不移的的眼睛……他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表弟姚訾顺也回来了,他们在哪儿?在青峰山?!太好了,想到这儿,苗先生身上充满了力量,用双手整整散乱的头发,昂起了头,他不怕死,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勇士。
“追!”一个鬼子向青峰寺方向斜了一眼。
几个伪军前面带路,四五个鬼子紧跟其后追了下去。剩余几个伪军和几个鬼子押着苗先生回到了街口。
一个鬼子军官双手里拄着刀,面向着巷子口站着,他身边还有几个持枪的鬼子兵,他们脚下躺着几具尸体,从尸体上流出的血水黏在了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鬼子的大皮鞋就踏在冰血上。
伪军把苗先生推搡到了鬼子军官面前。
“你的什么人?”鬼子军官大声地吼着。
“中国人。”苗先生响亮地回答。
“我们把一个八路军堵在了青峰镇,被你放走了,你认识他,是吗?想活命,必须实话实说……还有你们,看到了什么,如实交代……”一个翻译打扮的青年从鬼子军官身后钻了出来,用拳头柔柔鼻子,向街道上的人指手画脚,最后他的手指落在苗先生的鼻尖上,“那个人往哪儿去了?是不是你认识他?”
几个胆大的掌柜的小心翼翼踏出了自家店铺,他们跟在庞新云的身后,走近了鬼子。看着苗先生木然的表情,大家心里都捏了一把汗;看着街道上躺着被鬼子打死的人,大家心里都很难过,昨天在一起好好说话呢,今儿却变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你们想做什么?”伪军用枪拦住了庞新云他们。
“老总,俺们几个想给苗先生求个情。”庞新云战战栗栗靠近日本兵,双手抱拳,深深弓腰,“太君,您好。太君,这是青峰镇中学的苗先生,苗太太过世后,苗先生一直精神不太好。都是一个街上的,俺们都认识,您高抬贵手…”然后,把目光转向苗先生,轻言轻语,道:“苗先生,您说话呀,您听不懂太君问话吗?”
“是呀,都是一个街上的,大家都认识。”几个掌柜的随声附和。
“刚才,我们看到他身后有一个青年人,那个青年这么高……”
一个伪军的大手在苗先生头顶晃悠,“比他高。”
“什么人?俺没看清楚,一听到枪响,大家都慌了,人挤人……”
庞新云的话没说完,鬼子的枪托就捣在了他的身上,他忍着疼痛站稳脚步,脸上依旧陪着恭维的笑:“苗先生是青峰镇有名的老实人……”
“是俺儿子,他害怕,俺让他回家了,不信您去俺家看看,他疯了,因为他的媳妇跟着你们日本人跑了。”
“你家在哪儿?”鬼子的眼珠子盯在苗先生的脸上,他们想从这张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更想知道骡车上死的女人是不是与这个中国男人有关系?
苗先生不想看到鬼子再滥杀无辜,他伸出哆嗦的大手指向自家院门口。鬼子把手里的长刀举了起来,刀尖指着苗家,“搜!”
苗先生的心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脚下不稳差点倒下去。庞新云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低声安慰:“苗先生,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苗家院子里,薛婶双手端着托盘,托盘里有一盘水饺,这是她让曲伯给苗简已现做的,少爷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吃东西了,除了睡觉就是发脾气,苗先生拜托她好好照顾少爷,今儿少爷往曲伯要了钱出去喝酒,喝醉了,只喊难受,肚子无食能不难受吗?她和曲伯包了二十几个茭瓜鸡蛋水饺,准备给少爷送进屋里。
薛婶踮着小脚往窗户下凑了凑,屋里桌上的煤油灯的光投在玻璃窗上,苗简已躺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他的醉话顺着窗棂缝隙钻了出来:“娘,娘,俺好难受呀……孙香香不要俺了……”
“少爷,您睡了吗?起来吃点饭吧,俺和曲伯包了你最喜欢吃的茭瓜水饺……”
屋里没有回声,薛婶迟疑了一下,就在此时,院门“哐当”被鬼子从外面撞开了,手里端着刺刀的鬼子蜂拥闯进院子,薛婶手里的托盘“啪叽”摔在地上,饺子散了一地,薛婶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饺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鬼子在院子里巴头探脑,贼溜溜四处寻摸,互相交换眼神,霎时散去,有几个窜进了书屋和北屋,剩下几个一面嘴里叽里咕噜,一面蹦到薛婶眼前,大声质问:“屋里什么人?”
薛婶木讷地摇摇头。
鬼子把她往一旁一推,气势汹汹闯进了苗简已的屋子,把苗简已从睡梦里揪了起来。
昏头昏脑的苗简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嘴里骂骂咧咧,抬起衣袖揉着眼睛,“吵什么吵?俺,俺要睡觉。”
当他看清眼前站着凶神恶煞的鬼子兵时,吓得尿了,抱着被子往炕里面蹭蹭,哆嗦着嘴唇呼喊:“薛婶,救我……”
听到少爷恐慌地呼救,薛婶一激灵,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扑进屋里,用身体和胳膊挡着炕,“不,不要,不要把少爷带走,少奶奶已经跟着你们走了。”
一个鬼子举起了刺刀,薛婶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太太呀,俺尽力了……鬼子手里的刺刀深深戳进了她的胸口窝。
薛婶绵软的身体擦着炕沿倒下,鬼子抬起大马靴踩着她的身体,拔出了刀,血水顺着刀口四处飞溅,溅在被子上,溅在桌子上,溅在煤油灯上,溅在桌角放着的一副眼镜上。
听到苗简已魂飞魄散的哀嚎声,曲伯跌跌撞撞跑进院子,只见两个鬼子提拎着少爷到了院门口,少爷的腿上没有穿裤子,一双皮鞋掉在了院里石基路上;身上单薄的睡衣衣摆从屋门口拖拉到了院门口,留下一道印,像是被笤帚扫过似的。
北屋里,薛婶全身都是血,她艰难地睁开眼角,桌上眼镜反射出几缕光,她摁着地面上的血水弓起背,胳膊肘支撑着炕沿,爬到桌子前,哆哩哆嗦伸出血手抓住桌上的眼镜,“噗通”蹲坐在炕下,嘴里念叨着:“给,给少爷……”
鬼子把苗简已扔在了大街上。一阵寒风吹在苗简已身上,他睁开了眼睛,四周都是虎视眈眈、荷枪实弹的鬼子,一个个眼珠子往外凸着,死死瞪着他,他打了几个寒颤。
看到畏畏缩缩的儿子,苗先生不能自已地喊着两个字:“儿子……儿子……”
听到父亲的呼唤,苗简已有了一点希望,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体往前一扑,他的双手触到了冰凉凉的尸体,死人身上的血水染红了地面,结了冰,他赶紧爬起来,用血淋淋的手抱着窄窄的肩膀,全身像筛糠,抖个不停;赤着的双脚已经麻木,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冰冷的血水里,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疼,他“扑通”跪了下去;单薄的睡衣像一个麻袋,包裹着他清癯的身体;街灯照在他青黄的脸上,黑眼圈环绕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刚强,只有惊骇。
薛婶被曲伯搀扶着从面馆门口追了出来,她的身上流着血,她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她垂着的手里牢牢地抓着一副眼镜,眼镜上的玻璃已经破碎,折射着几丝惨淡的光线。“先生,先生,他们打了少爷……俺,俺……”薛婶声音微弱:“对不住了,俺,俺没照顾好少爷……”薛婶倒在曲伯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爹,爹……”苗简已满眼绝望,嘴里哀求着:“爹,爹,俺怕……”
苗先生蹲下身子,抬起胳膊,用手一下一下梳理着儿子散乱的头发,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脸,说:“别怕,别怕,爹陪着你。”然后转过身“扑通”跪在薛婶的身旁,“他薛婶,都是俺苗家连累您啦,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