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走在身旁的小白瓜,小敏心里既有怜悯,又有爱。她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至少她还有父亲,父亲像一座塔一样护着她;还有两个姐姐。苗太太出殡那天,姚訾顺也来了,他告诉她,她的两个姐姐都很好,不要担心。
而小白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刚刚六岁,每天为了一口吃的,仰着讨好的小脸走东家串西家。
“那一些女人对你好吗?”小敏想嘱咐小白瓜不要去那种地方上工,她犹豫了一下,小白瓜想填饱肚子,没有更好的去处,每天去大街上讨饭也不是事儿,人家高兴就给一口,不高兴拿着笤帚撵打。
小敏每个月从绣舞子那儿拿到的大米不够分,还有那七块钱,就是日本人印刷的七张纸币,多数铺子不收,只能去日本商店买东西,有的日本商店也不收,他们收中国的大洋和铜板,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挺好的,她们不是坏人,以前俺也去她们那边讨过饭,她们有就给俺一点,她们也不骂俺。她们那边刚来了一个叫莹霞的姑娘,她说俺像她弟弟一样机灵,她还给了俺一块面包,俺没馋住,吃了。”
小敏知道小白瓜聪明伶俐,嘴巴也不笨,到哪儿去都招人喜欢。林伯有话:“小白瓜扔在哪儿都饿不死。”
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家门,破烂不堪的篱笆门在风里“吱吱呀呀”地颤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累了,不定那一天就会魂飞湮灭;风不大,不知道是被弯弯曲曲的巷子堵在了外面,还是它不愿意在瓮牖(you)绳枢的地方停留;一丝稀稀落落的风,游走在屋顶,屋顶的草已经干枯,在空气里摇曳,发出“唰唰唰”声;少许的月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四周残破的墙壁上,撒在坑坑洼洼的脚下,落在家家户户门口堆积的劈柴上,冷冷清清。
后面的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幽静的夜晚那么清晰,让人心生胆颤,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就在一愣神的瞬间,几声“啪啪啪”的枪响划破了半空,街上几个的行人抱着头钻进了身旁的墙角,哆里哆嗦蹲在地上,胆大的偷偷抬头瞄一眼,一个青年男子从身边跑过,他身后有几个二鬼子在大呼小叫:“皇军说抓活的,别人他跑了。”
嘈杂的吆喝声、零星的枪声惊扰了冷清的青峰镇,引起了连锁反应,巷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大人压低声音的吆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狗吠。
“快,快,小白瓜,你前面走,把门打开,不要点灯,钥匙在井边上的石头下面压着。”
“好。”小白瓜怀里抱着包袱,“出溜”往前窜了几步,推开栅栏门闯进了院子。
小敏背后的小九儿被枪声吓醒了,他扭动着小身体嚎啕大哭。
小敏背过手在小家伙的屁股上轻轻拍着,嘴里吓唬着:“别哭,别哭,那个鬼子来了,乖乖,好好听话……”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还有喘息声,听那细喏的声音像个女人。
小敏扭身钻进了院子,她把身体靠在墙边上,眼睛紧紧盯着院门口。
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往前蹿了几步,无力的瘫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此人已经跑不动了,她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软绵绵的身体即将倒下去。
“您,您是谁?鬼子在追你吗?”小敏把害怕又担心的眼神穿过篱笆门,投向那个身影。
“你,你是三丫头,是吗?”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到了小敏的耳边,她的心一激动,这不是许家孙小姐的声音吗?她怎么在这儿?鬼子为什么追她?“许,孙小姐,是您吗?”
“不要管我,你快进屋,你背后背着谁?是小九儿吗?”
“小九儿?!”小敏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想问问许连姣:您怎么知道俺后背上背着小九儿?眼目前没时间问。
许连姣语气虚弱:“丫头,你快进屋。鬼子已经进了巷子……”的确,大皮鞋咂在地面上“吭吭”的声音由远而近。
小白瓜打开了屋门,他扭脸看着院门口,院子外面扶着墙站着一个人影,小敏正与那个人说话。
小白瓜走回院门口,一会儿看看许连姣,一会儿看看小敏,问:“姐姐,她是谁呀?”
小敏没时间理会他,她伸出手把栅栏门往一边一拉,嘴里着急地喊:“孙小姐,快进来,丫头有办法。”
许连姣抬起眼角撩一眼巷子深处,看看渐渐逼近的几个身影,她知道多犹豫一会,就会连累丫头和院里的两个孩子,她必须听丫头的,想到这儿,她一闪身迈进了院子里。
小敏把背上捆着的小九儿解了下来,塞进了许连姣怀里。“孙小姐,您快进屋。俺去把鬼子引开。”她又转身抓住小白瓜的细胳膊,焦急地嘱咐着:“这是姐姐的朋友,你现在把她当姐姐,进屋把你娘的衣服给她换上。”
许连姣抱着小九儿满脸惊愕,她想推给小敏,小敏的身体背对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抱着啼哭的小九儿钻进了身后的屋子,伸出一只手在黑暗里摸索着炕沿,她把小九儿放在炕头上。
“姐姐,你去哪儿?”小白瓜想哭,他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巷子里传来了鬼子和二鬼子的吆喝声,声声入耳。
“不要管我,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小敏扔下这一些话,调转脚步窜出了院子直奔青峰寺的方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许家的丫头,保护许家所有人安全是丫头应尽的义务。
许连姣再钻出屋子时,只有小白瓜孤零零站在院子里,他在黑暗里呆呆地站着。风拽着栅栏门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林家剃头铺子里黑乎乎的,瓢爷默默站在窗前,他的眼睛穿过了窗板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街道上的情况,他在等代前锋的消息。
绣舞子与日本宪兵队的作战参谋谷田交往密切,谷田每次从弥河码头回来都要去绣舞子店里暂居。今天,许连姣得到消息,谷田从弥河码头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弥河口部队的布防图。代前锋潜进了日本料理店。
这么晚了还没有任何消息送过来,是不是他们遇到了麻烦?是不是应该去狮子桥迎接一下他们?
一个清瘦的身影慌慌张张跑过眼前的街道,瓢爷心里一颤,那不是一身男子打扮的许连姣吗?她身后还跟着鬼子,鬼子兵手里攥着长枪,长枪上的刺刀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瓢爷身子往前一趴,把目光靠近窗户,一眨眼的功夫,许连姣的身影钻进了通寺巷。瓢爷明白了,许连姣是为了掩护代前锋顺利离开青峰镇而吸引鬼子的注意力。
瓢爷把手伸进怀里摸摸枪,扭身急匆匆踏出了铺子西门,来到院子里,北屋里没有一点声音,林伯两口子睡着了。小宝儿嘹亮的呼噜声从东北屋窗户上飘出来,他点点头。
瓢爷往前跨了一大步,脚步沿着石基路绕过前院来到了后院,走近墙边,双手扒着墙头,“唰”双腿腾空跃起,双脚落在墙头上,猫着腰往墙下瞄了一眼,四周没有任何人影,眼前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街角,从这儿也能绕路去青峰寺。想到这儿,瓢爷屏住呼吸,身体往下一纵,就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落在墙外,他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地面,如猿猴一般佝偻着腰蹲在地上,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墙角旮旯,再竖起耳朵搜集远处的动静,后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几声枪响,还有一串脚步声窜进了通寺巷。
少顷,瓢爷站直身体,踏着夜色直奔青峰寺。
顾小敏灵巧的小身影窜上崎岖不平的山路,路两边有山谷,山谷有多深不清楚,山谷里古树参天遮天蔽月。
路沿旁边怪石嶙峋,在这一些石头缝隙里种着一点点庄稼,这个季节,无论是不是已经成熟,都抢收了,生怕别人给偷去。地里只剩下了参差不齐的秸茬子,天黑路难走,一不小心,脚丫子踩在尖利的茬子上,刺穿了脚上的鞋子,刺破了脚心,咬着牙,拔出鞋子,忍住脚丫的疼痛,撩撩挡住眼睛的几缕长发,依然看不清前面的路,弓着腰,往前深一脚浅一脚爬着。膝盖碰在石头上,疼得咬咬嘴唇,抬起衣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子,身子一斜歪趴在一块石头上,瞬间,牙齿与嘴唇相撞,有一股咸啧啧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是血,伸出舌头舔一舔咽进喉咙。
停下脚步,侧着身体听听通寺巷的动静,没有枪声,只有鬼子的吆喝声,小敏知道她跑出家门就是为了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必须弄出一点声音,想到这儿,她把脚丫往后使劲一蹬,山石“哗哗哗”滚落。
“那边有人。”一个二鬼子尖叫,他的声音里带着惶恐。
“那是乱坟岗,这么晚谁去哪儿?”另一个声音高声吆喝,听着有点耳熟。
的确,眼前是一座座坟头,有的坟头上用石块压着几张纸,有的插着枝条,枝条上吊着招魂幡,那几张纸与幡在风里发出“呼呼啾啾”骇人的声音,像冤魂在互相诉苦;几只猫头鹰蹲在树杈上,竖着尖尖的耳朵,眼睛在夜幕下闪着炯炯的光,嘴里“喔喔喔”地叫声;几只老鼠从胳膊肘下面“出溜出溜”跳过,小敏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她本能反应伸手往前一抓,抓到了一块冰冷的石碑,石碑并不牢靠,浅浅地埋在零散的石块里。
石碑松动,小敏的身体随着往后仰,后面是山谷,小敏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死的感觉,没有感觉。她眼睛一闭,风拽着她的衣衫,撩起她的发梢,轻悠悠的身体慢慢下落。
就在小敏身体坠落的同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他抓住了小敏的胳膊往前使劲一拽。
来人是瓢爷,瓢爷把小敏拉到一个土坡的下面,嘴里轻声问:“丫头,你怎么跑出来了?”
小敏想问:您是谁?她心有余悸,上下嘴唇都合不上了,她以为瓢爷是鬼,以为是鬼救了她。“丫头,你没事吧?”此时听着瓢爷熟悉的声音倍感亲切,小敏想哭。
天露出了淡淡的橘色,蓝色的云雾被掀起了盖头,曙光缓缓升起。
许连姣在白家院子里徘徊,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满脸焦灼地眺望着院门口。
小敏的身影出现在栅栏门上,她满头大汗,衣服上还挂着一些草叶子。
看到小敏平安回来,许连姣笑了:“丫头,你去哪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小敏敞开了怀抱。
小敏深深弓着腰:“孙小姐,丫头身上脏……”
许连姣慌乱地摇头,“不,丫头,我一直都想抱抱你,替大家抱抱你……”许连姣涕不成声。
“俺给苗家捡了一捆柴草,放在面馆门口,俺就回来了,孙小姐,让您担心了,丫头马上去做饭,您一定饿坏了吧。”
听着小敏一席成熟的话,许连姣心里凄凉凉的,这个丫头还一直把她当许家的小姐,为了她的安全舍命户主。
“孙小姐,家里只有饼子,还有林伯母给的几个鸡蛋,丫头给您蒸个鸡蛋羹吧。”
“丫头……”许连姣鼻子酸酸的,她想说,丫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她吸吸鼻子,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连姣心里的悲怜逆流成河,小小的丫头不容易,在城隍庙受过苦,在潘家村挨过饿,在苗家受过委屈。无论在哪儿,她都把自己当丫鬟,处处迁就别人,处处伺候别人。苗太太临死之前又把苗简已交给她,为了报答苗家的收留之恩,她竟然答应照顾苗简已两口子。
许连姣背过身去擦着滚到嘴角的泪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与小敏说,她知道,这不是聊家常的时候,只能嘱咐小敏一些至关重要的话:“丫头,我想告诉丫头一件事,丫头好好听着。”许连姣转身看着小敏,伸出双手捧着小敏的脸,这张小脸那么可爱,嘴角还挂着血丝,嘴唇肿着,上面有一个血口子。
“丫头,疼吗?”
小敏摇摇头,咧咧嘴角:“不疼,自己牙齿磕的,呵呵呵”
“丫头,在绣舞子那儿,我为什么不能与丫头相认?请丫头理解。因为绣舞子是一个狡猾的女人,我不希望她知道咱们的关系,丫头,你要小心绣舞子,她也是一个复杂的女人,她嘴上说的话与她心里想的不一样,她爱她的国,她希望她的国家取胜,这样她可以回到她的家乡。对了,以后无论谁问你父亲的名字,你都不要说实话,以后不许你说是坊子碳矿区的人,你是郭家庄顾家村的人,听明白了吗?”
小敏点点头,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在她心里,只要是许家人说的话,都有道理。
小敏去做饭了,许连姣的脚步走近院门口,她眺望着东山,她心里又开始牵挂代前锋的安危,不知道这个时候代前锋是否顺利离开了青峰镇?
上次,许连姣跑出妓院,脸上流着泪,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她心里很是伤心,她用脚狠狠跺着地面,心里骂着代前锋:“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喜欢逛窑子……”
许连姣离开不久,代前锋也离开了妓院,他不放心许连姣,许连姣是一个好姑娘,又留过洋,长得又漂亮,他代前锋是什么人?一个山贼。姑娘喜欢他,他也知道,他不是傻子,他不敢喜欢,更何况他比她大十几岁,就是这个岁数差也让他望而却步。
“俺就是一个山贼,怎啦?”代前锋在许连姣身后撩了一嗓子。
许连姣一惊,停下了脚步,怒着脸转过身,她与代前锋打了一个照面。代前锋赶紧收住脚步,他的心在颤抖,姑娘不仅香培玉琢,还清纯可人。一时,他心慌意乱,脸颊泛红、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抱在胸前互相揉捏着。“对不起,吓,吓着你了。”
许连姣昂起头端详着代前锋菱角分明的脸,此时这张脸上多了拘谨与害羞,局促不安的喘息声从他宽厚的胸膛里跳出来,那么清晰;脸上一层一层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亮。
平日里趾高气扬又高视阔步的男人,一双英俊的大眼睛不敢正视她,低垂着头站在她的眼前,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许连姣竟然捂着嘴巴“嘻嘻”笑了。
姑娘的笑声让代前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他的脸上有泥,或者灰,他举起大手在脸上胡乱地划拉着,又抓起衣袖在额头上擦着,看着代前锋的囧样,许连姣心生可怜。
想起代前锋,许连姣脸上露出了一片羞红,阳光从东山角跳了出来,落在她的脸上。
街道上的人多了,有的去上工,有的去自己铺子,有的去山上捡劈柴,一个个拖着疲惫与饥饿的身体,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
荣婆子碾着一双小脚窜上了狮子桥,她扭捏的身影在桥上停留了片刻,习惯地东张西望,又扭脸看看自家门口,然后,急匆匆横穿过了平安街直奔南大街。
荣婆子心里一直对小敏有意见,只因为小敏从绣舞子那儿得到的大米,没有给她一碗,她心里有气,她也曾多次找过绣舞子,绣舞子没见她,甚至连门都没让她进,她把这一些气都记在了小敏的身上。
苗太太出殡那天荣婆子站在狮子桥上看光景,身旁的人指着送殡队伍里一个扭着水蛇腰的女人品头论足,那个女人就是孙香香。她婆婆死了,胭脂水粉擦了厚厚一脸,可见这个女人没有把苗家人放在眼里。
从那天开始,荣婆子有意无意就到苗家面馆门前的小路上转悠几圈,为了碰到孙香香。
今天,孙香香扭捏着腰肢站在苗家面馆门前,妖娆的眼珠子四处漂移。
荣婆子一只手里攥着那根挂着荷包的烟袋杆,在腰部一侧晃着;一只手里捏着那块灰不溜秋的手巾,在她的胸前甩着;堆满褶皱的眼珠子,闪着夤(yin)缘之光;佝偻着身子往前抻着脖子,掇臀捧屁、奴颜婢膝之相,乖嘴蜜舌:“吆,这是谁家媳妇呀?怎么这么俊,少见,少见,真是给咱们青峰镇添色彩。”
孙香香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她自我感觉长相虽不能艳压群芳,也超尘拔俗。在青岛时,正因为她的长相才让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她赚了一笔钱,正因为她有点钱,才让苗简已离不开她。
孙香香最讨厌邻居林伯,林伯瞧不起她,就是走路打个照面,他的那张老脸一耷拉,把头扭到一边去,好像她孙香香是一坨臭狗屎。她对瓢爷没有意见,瓢爷对她总是很热情,见面嘴上至少喊她一声:“少奶奶早,少奶奶出门呀,这天要冷了,加点衣服,一看少奶奶是大城市来的主,说话敞亮。”
此时此刻,瓢爷就站在剃头铺子门前,眼睛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孙香香身上,他向孙香香弯弯腰,脸上闪着微笑与恭敬。
孙香香也送上一个笑,稍微弯弯腰,嘴里嗲嗲道:“瓢师傅,您早,您的生意兴隆。”
“借少奶奶的吉祥话,生意还可以,养活俺爷俩没问题。”瓢爷讪笑着,把手里的烟斗放进嘴里嘬着。
宝儿手里杵着笤帚站在铺子里,他向瓢爷后背撅撅小嘴,一脸嫌弃,低声嘟囔着:“老奸巨猾,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动了。”
听到宝儿在他身后念央央,瓢爷把一只手向身后甩了甩,低垂着眼角盯着嘴上叼着的烟斗,“吧嗒吧嗒”吸几口。
“瓢师傅,您嘴里的这个烟斗可不是一般货呀。”
“还是少奶奶有见识,不愧是大城市走出来的,是呀,这是一个德国朋友送给俺的。”
“嗯,俺在青岛经常与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几乎每人都手持这样的烟斗。没想到瓢师傅还有外国朋友,羡煞旁人。”
“不好意思,做剃头匠,什么人没见过?……少奶奶,您忙,俺去烧点水,待会该有主顾上门了。你们聊,你们聊。”瓢爷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荣婆子,向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去。
孙香香把眼睛瞟向荣婆子,眼前的老女人穿衣打扮不俗,家庭条件不一般,心里揣摩:这个老太婆莫非是狮子北胡同的算命卜卦的荣婆子?她今天来的正好,让她算算俺孙香香什么时候生下一儿半女。
“吆,您老是哪位呀?瞧您老这话说的,让俺羞愧难当,快店里坐坐,来,来。”孙香香很会看人,知道眼前的老太婆有事来找她。
荣婆子被孙香香邀请进了苗家面馆。
面馆里,曲伯早听到孙香香和荣婆子两个女人互相吮痈舐痔、曲意逢迎,心里暗暗骂道:屎壳郎抱粪球,臭味相投。
他一转身把手里算盘子扔在柜台上,撩起柜台后面的布帘钻进了后厨,他把双手在锅灶上呼啦了一把,顺手拿起水瓢盛了一舀子水,倒进了已经生锈的锅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炊帚在锅里刷着,故意弄出一些动静。
“曲伯,来客人了,烧点水,沏壶茶。”孙香香在外面吆喝。
“少奶奶,俺腾不出手来呀。”曲伯说着用肩膀挑开布帘走了出来,他把手里握着的脏兮兮的炊帚摊在孙香香和荣婆子眼前。
“曲伯,您忙活什么呀?前段时间,不是让您收拾出来吗?瞅瞅您,来了客人,难道还需要俺亲自动手吗?”孙香香想发火,她又怕被第一次见面的荣婆子笑话。
站在门口的荣婆子知道曲伯不待见她,她往前一步,摆摆手,嘴里念叨着:“不用烧水,不用沏茶,俺在家里喝过了,喝过了,这天不热,也不渴。”
孙香香对薛婶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时随地大吼大叫,她心里对曲伯还是有点忌讳的。曲伯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是一个光棍,常言道:人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曲伯死都不怕,还害怕她孙香香。再说曲伯也是苗家不花钱的雇工,在面馆里他不仅是掌柜的,还是橱子,只要有菜,有肉,有面,他就能做出美味佳肴,以后这个面馆还要靠他支撑着,孙香香只能把怨气吞进肚子里。
“少爷说,明天就能进来面粉,让俺准备好了,把锅灶再收拾一下,唉,不炒菜呀,这锅啊,不见油腥一天就生锈了。”
“好,您曲伯有理。荣婆子,到俺屋里坐坐,走。”孙香香带着荣婆子钻进了苗家院子。
曲伯把手里的炊帚往地上狠狠一扔,嘴里骂着:“一对臭女人,她们走到一起不定出什么幺蛾子,真是,蟹找蟹,虾找虾,乌龟王八找了个鳖亲家。”
孙香香与荣婆子在屋里聊了半天,她想起了一件事儿,也就是她婆婆出殡那天发生的一件奇怪事情。
那天,林伯把一个泥盆递到苗简已的手里,让他摔盆,他竟然摔向了披麻戴孝的小敏。那盆不仅没碎,还弹了回来,落在苗先生的脚下,苗先生弯腰捡起泥盆递到了小敏的手里。小敏满眼诧异,她知道只有至亲的小辈才能给仙逝亲人摔盆或者摔瓦。
小敏娘死的那年,她爹把一个小泥盆递到她的手里说:“丫头,摔了它,摔的稀碎,你的娘才能在天上保佑你一生平安。”她抓着泥盆使劲摔在门槛石上,她希望娘在天上看着她,她更希望做梦梦到娘。
此时苗先生把泥盆递到她的手里,她一时不知所错。
苗简已沉着脸,怒着嘴角,站在一旁一声也不吭。林伯看看苗简已,又看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的小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苗先生是让你替少爷摔盆,他是怕少爷摔不碎不吉利。”
小敏举起了手里的泥盆,摔在了地上,泥盆四分五裂。
苗简已看着溅到他脚底下的泥盆碎片,傻了,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害怕的感觉。晚上,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不太了解这一些风俗,今儿正好遇到荣婆子,她就把这点事情告诉了荣婆子。荣婆子一听从坐着的炕沿上跳到了地上,她双手拍在一起,大惊小怪地咋呼着:“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那个丫头以后要变成苗家的主人,苗家的房子都将是她的。”
“真有此事?!”孙香香瞪圆了一双狐狸眼,她直呆呆盯着荣婆子夸张的肢体语言。
“这个丫头不死,必定是你们苗家的灾星,少奶奶,您一定要早做打算。”荣婆子把手里的烟杆戳进嘴里嘬了一口,嘬空烟杆成了她的习惯,好像它是一付镇静剂,让她有时间考虑一下后面的话怎么说,顺便撩起眉梢观察一下对方脸上的表情。
孙香香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一双卡在腰上的手掌变成了拳头,一双眼珠子往外凸凸着,似乎要吃人。
荣婆子心里暗暗高兴,她故意用手指着屋顶,说:“瞅瞅,苗家房子每块砖都是仿古的,还有这梁子,每一根都有酱坛子粗。少奶奶,您刚踏进苗家,可能不晓得,少爷的外祖父是做大买卖的,这房子就是他当年发迹时盖的,每根梁都是挑的上等木材……”
听了荣婆子的话孙香香的牙齿咬的“咯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