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的雨水顺着高高的火车道滚到了路上,低洼的路面多出几个泥坑,踏进去,拔不动鞋子;起风了,风带起潮湿的煤沙落到脸上,像挂了一层黑粉,睁不开眼睛,一片灰暗;耳边传来火车的尖叫,飞驰而过,拽着风、带着沙、载着煤,像一只只黑兔子,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敏的脚步艰难地迈过前面的路口,突然,风里传来一阵阵欢喜的笑声。她使劲睁大眼睛,一抬头,前面的一棵歪脖树下围着一圈人,笑声是从那儿传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几个捡煤渣的小伙伴围了一圈。
小敏好奇地踮起脚,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耳边只听到几只小鸡仔的叫声,还有身旁小伙伴嘻嘻哈哈。
她把小脑袋钻过前面两个高个孩子之间的空隙。
只见一个邋遢的男人背靠着一堵断墙,他身体蹲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前是一对竹编的又大又圆的筐子,筐子里是一堆唧唧、叽叽乱叫的小鸡仔互相拥挤着,它们太小,它们怕冷,春天的风冻得它们的小嘴红红的。
“孩子们,喜欢吗?回去跟你家的大人说说,这是春天,正是养小鸡仔的时候,母鸡养半年就可以下蛋,到时候就有鸡蛋吃啦……”
卖鸡仔的男人声音很耳熟,小敏的眼睛从小鸡仔身上移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上,只见眼前的男人身穿一件破乱不堪的长袍,头上戴着一定瓜皮帽,他脸上的胡须被风吹起,挂着一层煤灰……小敏皱皱眉头,她张大了嘴巴,眼前的人……她觉得此人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大汉。
“小姑娘,你快回家问问吧,让你家大人买几只……”中年汉子微笑着看着小敏。
小敏张煌地点点头,她想起了玉香儿,她想起了那块豆腐,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与那个死去的玉香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什么关系她说不清,她更不敢说……她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那个卖豆腐的大汉带着他的小鸡仔来到了顾家。他是来找顾庆坤的。
顾庆坤与那个男人在屋里谈了很久。
陈桂花带着她的大女儿在院门口盯着,她们娘俩满脸紧张,她们时不时向门口外面的小路上抻着脖子,小心着风吹草动;她们时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年幼的小敏躲在屋子外面的窗台下面,她偷听了父亲与卖豆腐大汉的对话。
“乔丹霞牺牲之前告诉俺,有事就来找您顾师傅,她说您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半天没听见父亲回答什么,平日里父亲话多的一竹筐都装不下,今儿为什么这么沉默?小敏踮起脚尖,抬着下巴往屋里张望,墙上的煤油灯的光折射在父亲那张沧桑的脸上,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在像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一会儿咂咂嘴巴,一会儿又咬咬嘴角。
“鬼子不知道玉香儿就是乔丹霞,更不知玉香儿死了,他们都以为她离开了坊子……她牺牲之前想到了你们,她把满头的秀发剃了,其实她没有必要那么做,三筐的炸药……轰隆一声,一根头发也找不见……”
“知道,知道,在那之前她也找过俺,她告诉俺说,她在矿上发展了好多积极分子,她没敢打扰俺,她说她怕,怕什么?她没说!”父亲低声喃喃着,“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人找俺帮忙,她希望俺不要犹豫……今天您找俺,俺也做不了什么……你看看,俺这家里的情况……”
“没有别的意思,今儿俺冒昧来找您……就是拜托您顾师傅一件事,如果俺被抓了,您去镇上的教堂里找一个人,他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在忏悔室里……告诉他你家想买豆腐,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如果俺被抓,就意味着我们队伍里有叛徒,也许是矿上的人意志不坚定,或者他们怕了……俺只是猜疑!”
“那你不走吗?”顾庆坤猛地抬起头,瞪着惊慌的大眼睛,看着对方平静的脸,“你应该马上离开这儿!”
“俺不能走,这几天,青岛有人来,俺必须等他,然后带他安全离开,如果做不到,只能让他一个人平安离开……俺留下来的原因,因为俺不知道、也不认识他是谁?是不是已经在来矿区的路上了……”
“你还需要俺做什么?”
“如果俺出事……”
“怎么知道你会出事?”顾庆坤满脸通红,他语气急促,他有点着急。
“俺凭感觉,也不一定,如果你发现俺没来坊子矿区卖豆腐或者卖小鸡仔,三天不来,那就是俺出事了,麻烦您,马上去坊茨小镇的教堂……”
“嗯!俺记住了!”顾庆坤使劲点点头。
顾小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她不知道卖豆腐大汉嘴里话的意思,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顾小敏第二次见到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没想到,顾小敏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之间的缘分还很长。
这个卖豆腐的汉子是谁呢?他姓姚,名顺,他祖籍山东黄县,他曾经在东北抗联待过,他隐姓埋名在坊茨小镇旁边的一个村子里做豆腐生意,是一个地下党员,更是乔丹霞的丈夫。
他没有与顾庆坤说他与乔丹霞的这层关系,他不想让这种关系影响顾庆坤思想进步。
太阳每天依旧从东方升起来,从西山落下去,即使矿区的人看不见,一低头、一抬头、一睁眼就是时间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似乎看着、听着都很正常。春风吹开了矿区的土地,竟然露出了一点点绿色,这点绿色被矿工沉重的脚步踩碎,被火车轮子蹍碎,又被一层层煤灰掩盖。
火车道四周的沟沟坎坎之中,几缕绿色偷偷的、悄悄的、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坚强地挺着细弱的腰身,迎着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春天还是那么冷。
清晨的第一辆火车“铿铿锵锵”拖着长长的尾巴驶向远方,驶向哪儿?谁也不敢看,更不敢问。
煤黑子继续把疲惫的身体弯下去,背朝天,脸朝地,一步一声沉重的喘息,砸出了一个个坑,这个坑里装满了他们的汗珠子;另一辆火车停在了前面,它张着大嘴等待着吞噬一筐一筐、一袋一袋的煤炭,吞噬着煤黑子身上的体力与筋骨。
一堆孩子追着火车跑,一边玩耍,一边捡拾从车箱里颠簸下来的煤块。小敏就夹在这堆孩子之间。
天擦黑的时候,小敏拖着疲惫的小身体,肩上背着半筐煤渣回到了家。
屋里传来后母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她一惊,她放慢了脚步。
“孩子今年十一岁了,也该让她走出家门,出去做点什么啦。”陈桂花说。
小敏的心里瞬间掉进了一块冰坨,那么冷,后母要把她送人?还是让她去矿上做帮工?
“她?你是不是心里装不下她,俺已经对不起孩子的母亲了,老大老二被俺从她们母亲怀里强行夺走送人,俺这心呀,每每想起来都会疼,俺曾对她母亲说,好好照顾小敏,把她留在身边,不再送人!而,如今,你说的什么话呀?”顾庆坤垂着头,他的声音那么小,他心里的埋怨隐藏在他的喉咙里。
这是小敏第一次看到她父亲与平日里不一样,父亲他变了,变得唯唯诺诺。
真是奇怪了,自从陈桂花进了顾家门,顾庆坤再也没有发脾气,更别说打骂陈桂花,真是一物降一物。
难道这就是母亲说的命?不知陈桂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父亲为什么什么事儿都听这个女人的?
“俺不是那个意思,你每天在做什么?提着头的差事。上次那个青岛来的,不是你悄悄送走了?还有卖豆腐……唉,让小敏离开坊子矿区吧,至少在出事之前还留下这棵根苗……”
“你,你什么意思?那个大敏怎么办?她随了俺的姓,俺也是她爹呀……”
“大敏到夏天就十九岁了,她泼辣,走到哪儿又不吃亏,她没事,没人在意她,她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又火急火燎……她又傻里傻气的……再说,她也是俺的女儿,俺了解她,她虽然暂时嫁不出去,俺也不可能让她嫁给煤黑子,不是说煤黑子不好,因为他们命不好!小敏她爹呀,你不要把俺往坏处想,你心里也不要为难,更不要不舍得,这段时间俺给小敏寻了户人家,他们是郭庄村的大户,是地主,他们家需要丫鬟,她家老妇人有条件,不要缠过脚的,小脚干活不利索;不要岁数太大的,说太大心眼多,不听使唤。今年小敏十一岁,正好也没缠足!”
听到后母与父亲的对话,小敏懵了,她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父亲,更不想去做别人家的丫头……
小敏哭了,她放下手里的煤筐,她扭身钻出了家门。
她细小的身影慢慢靠近了那座红房子,红房子的灯很亮,里面传来女人的笑声……她知道,那儿再也没有玉香儿那个漂亮女人了……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红房子旁边驶过……
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条火车道,还是那个坊子车站,还是那座红房子;什么也变了,小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个朋友__那个住在红房子里漂亮的女人,让她身影孤单、无助。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的对,自己的命运无法左右,无力改变,她太小;她想攥住她的命运,攥不住;命运不是一块豆腐,可以吃进嘴里,谁也拿不走;命运不是一棵大树,大树也不可能永远站在那儿。
即使母亲活着也无法帮助她,母亲是那样懦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一个个被送人,无能为力。何况她已经远离了尘世,她还能做一些什么呢?“母亲呀,您帮帮您的三丫头吧……”小敏还是希望母亲能在天有灵。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冷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衣服;只有一辆辆拉煤的火车从她身边飞驰而去、飞驰而来。
小敏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带回家,她觉得她和父亲两个人过得挺好的,是那个女人在操纵她的命运,她恨她;父亲为什么要听那个女人的话,为什么违背了母亲的遗愿?她想不明白!
小敏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后母拉着她走进了屋子。
父亲也在,他沉闷地垂着头坐在炕沿上。小敏踏进门槛,他都没有抬一下他的眼睛。他粗重的呼吸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升起来,跑遍了整个屋子。
“小敏呀,你爹准备把你送到十里以外的郭庄村……”
小敏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眼前的女人真会说话,她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是一家大户,他许家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大户……有钱的人家……你去了一定好好做事,有眼力劲,学着聪明点,听话,听主家的话……那儿的天多多少少能看到蓝色,每天早上还能看到太阳,比咱们这旮旯强百倍。你一个人只身在外,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俺和你爹去看你!”
“嗯!”小敏垂着头,机械似地点点头。她想抬头看看她的父亲,她不敢。
“以后,以后你就明白了,俺没有恶意,你这小心眼里不要觉得委屈!”陈桂花语气里带着哀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俺跟你爹商量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要骂,你要哭,就随你,可怜的娃娃呀,从小没有了亲生母亲,俺想,俺想像你母亲一样保护你……”陈桂花上前一步,一下抱住了小敏,她脸上滚下两行泪。
小敏没有感动,她觉得眼前后母脸上流着鳄鱼的眼泪。
其实,陈桂花心里对小敏的爱一点也不少于顾庆坤,她可怜幼小的孩子失去母爱,她与顾庆坤要做大事必须让孩子走开…
那天夜里,小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好久也没有睡着。明天就要离开家,她想她的母亲,她想她母亲的样子。
似乎母亲的身影印在窗棂上,那么清晰。
院里的风吹动着泛黄的窗纸,母亲的身影随风飘荡,沙沙作响。好像母亲在说话,她使劲拽着两只耳朵,她想听听母亲给她说什么?那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她怕惊醒睡在她旁边的那个大姐,她不敢喊,她悄悄做起来,她把小身体挪到窗户前,她把脸依靠在母亲的影子里,她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