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的余晖在坊茨小镇上空跳跃。
不远处的坊子矿区似乎是被神父身上的常服包裹着,一码黑;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儿,爬行在狭窄的通道里,像一股断断续续的污水,顺着高高低低的台阶漂泊;街道上的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五月的风挑逗着它墨绿色的、健壮的躯体,洒落一地的情话;红色的屋顶像是披上了一身珍珠衫,被刚刚升起来的路灯照亮,如一颗、两颗星星找到了栖息之地,睡眼朦胧。
繁华的小镇渐渐地安静了下去。
在德国银行后街的一条小路上,路灯下,站着一个高大身形的老人,老人腰杆挺直。
茂密的棕色头发紧紧贴敷在他的头上,好像带了一个假发;白色的皮肤皱巴巴的,高挺的鼻梁,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芒。
这个老人就是沃尔曼先生。他是坊茨小镇德国银行的职员。
四十多年前他来到了中国,来到了坊茨小镇。
沃尔曼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性格刚强。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即使他退休了,他还负责银行的一些业务,得到一些老客户的认可。他每天还要耐心指导银行里新来的年轻人,不仅赢得年轻人的敬重,日本人也很欣赏他。因为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
这个老人心里有数,他对野蛮的日本人存有敌意。
不仅德国银行被日本人霸占,还有坊茨医院也被日本人强行占用。
他唯一的女儿沃仟溪今年十八岁了,在坊茨小镇的医院里当护士。
每天在夕阳即将降落时,他都要站在这条小路上,等待那个柔美的、可爱的、调皮的身影出现。
可是,今天,这个身影迟迟不见。老人的心“腾腾”直跳。他伸手插进怀里,犹豫着,他满脸焦急不安。
他怀里揣着一把卢格手枪。
抬头看看天空,天已经黑了;再回头望望隐在巷子里的一座小红楼,那儿是他的家。
他急忙转身往家里走。
他怕他的老伴担心,他想先回家去告诉她一声,然后他准备去一趟医院找找他的女儿。
他的夫人梅格尔,是一个体态丰满的老太太,一脸宽厚,一脸褶皱,一脸慈爱。
此时,她正在厨房里煮汤。她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嘴里念叨着:“仟溪儿回来了,土豆、芦笋不好熟,让她去床上躺一躺,歇歇站了一天的身体,如果饿了,用桌上的面包先填填肚子……”
沃尔曼抬起大手捋捋嘴边的胡须,咂咂嘴角,他想把他心里的顾忌说出来,他喃喃半天,“我去一趟医院,咱们的仟溪今儿值班……我到医院门口等她,你不要饿着肚子等我们,我们回家也许很晚,我回来拿几块面包……冰箱里还有牛肉吗?”沃尔曼声音轻松。
他不想让他的老伴担心,他故意放慢语气,“这个时候,日本人把他们的伤兵运到坊茨医院不少,俺去看了,好多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所有的医生慌里慌张跑进跑出,跑步工作……你想想仟溪她们该有多忙啊?”
梅格尔抬直她肥胖的前胸,喘了一口粗气,她满眼惊愕,“奥,有那么忙吗?那你就不要犹豫啦,快去吧,我会等你们父女回家,别着急,看看,你的额头都冒着汗珠子,天没有那么热吧?你又没围着灶炉转,快去擦擦脸,别让风吹着……冰箱里牛肉没有了,没有好久了,只有一盒牛肉罐头,我去拿给你……”
“不用了,我还是拿块面包吧,回来再吃我的梅格尔熬的土豆汤……”
沃尔曼嘿嘿一笑,他走近他的夫人,伸出一双大手搂住她厚厚的腰,他垂下头,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
“再见!亲爱的。”沃尔曼一转身,抓起桌上的面包,他风风火火踏出了家门。
看着沃尔曼匆匆离去的背影,梅格尔叹息了一声,她关了灶上的火,她走到窗前,默默地站着,她的目光眺望着院门口,过去的记忆像一部有声有色的电影,在她的脑海里那么清晰。
十六年前,一个下雨的秋天,一个中国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在坊茨小镇的街道上转悠。
雨太大,那个男人抱着幼儿窜到了银行门口。
屋檐上的雨水“哗哗哗”浇在他们的身上,男人用胳膊护着他怀里的幼儿。冷风吹来,男人的身体瑟瑟发抖。
正在店里忙活的沃尔曼一抬头,看到了这对可怜的父女。
他急急忙忙绕出柜台,他迈着大步走到门口,他使劲敞开了两扇玻璃门,“您,请进来吧!到店里来避避雨~”
男人摇摇头,他嘴里没说话,他抬起一双大眼睛,紧张又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沃尔曼。
这是一张诚恳又善良的脸,这张洋面孔带着微笑与热情,更带着对别人的同情。
“这个孩子~她饿了。”男人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一边把他怀里的孩子塞给了沃尔曼。
沃尔曼本想让雨中的男人进店坐坐,没想到这个男人把一个幼儿硬塞给了他,他惊愕不及。
当再抬起头时,那个男人的背影已经窜进了雨中,大雨浇湿了他的全身,单薄的破衣烂衫紧紧贴在他干瘦的身体上,肋骨根根可见。
沃尔曼低头看看怀里没有哭啼的幼儿,幼儿的一根手指放在小嘴里嘬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她对眼前的德国男人不陌生。
沃尔曼心里一颤,他再抬起头看看那个远去的、清瘦的背影,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急忙请了假,抱着幼儿回到了家。
当沃尔曼把幼儿抱给梅格尔时,四十多岁的梅格尔心里很是喜爱。毕竟她和沃尔曼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这个女孩就是他们老夫妻的开心果,更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女孩一天天长大,不仅聪明伶俐,还越大越漂亮……一双带着稚气的、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随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着淡淡粉色,稍微挂着一丝忧虑;细顺的长发不编辫子时,宛若一袭黑色的瀑布,舒展着少女的温柔与活泼;高挑的个子足有一米七还多,真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沃尔曼的身影匆匆离开了家,他很快穿过了坊茨学校门口,转过弯就是坊茨医院。
突然,拐角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孩惶恐的惊叫。
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沃尔曼一激灵,他扔下了手里的面包,他迈开大步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三个日本兵围着一个女孩,撕拽着女孩身上的连衣裙。
女孩紧紧抱着瘦弱的双肩躲在墙角。她嘴里喊着:“爸爸,救救仟溪……爸爸……救救仟溪~”
“我的女儿,爸爸来了,别怕……”沃尔曼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冲了过去,他伸开大手把两个日本兵从女儿身边拽开……他用他高大的身体紧紧护着他的女儿。
旁边的那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沃尔曼再去抓他怀里的手枪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危险关头,耳边传来了几声枪声。
眼前的三个日本兵先后倒了下去。沃尔曼一愣。
正在这时,学校门口冲出一个男人,他向沃尔曼一招手,“快过来,快过来!到这边来!”
沃尔曼伸手拉起身后的女儿,女儿已经吓得瘫痪,他急忙一弯腰把女儿抗在了肩上,“腾腾腾腾”他直奔学校院门口。
当沃仟溪睁开眼睛时,她躺在她卧室的床上。
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
梅格尔正坐在她的床边,慈爱地看着她。
“妈妈_”沃仟溪一下坐了起来,她扑进梅格尔的怀里大声哭啼。
梅格尔紧紧拥抱着沃仟溪,她用皱皱巴巴的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温柔地抚慰着,“宝贝,过去了,那是一个梦,那个梦里有山林,山林里窜出几条狼,狼被猎人打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这个时候,卧室门被外面的人敲了几下。
“进来吧,来看看咱们的宝贝,她已经醒了,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天亮了,噩梦散了~”梅格尔声音柔顺。
沃尔曼推开门迈了进来,他咧着嘴角看着沃仟溪,“宝贝,今天咱们不去上班了,不,从今以后,我的宝贝不再去上班了,爸爸替你写了辞职报告,今天就送到医院院长的办公室。”
梅格尔惊愕地抬起眼角,她想说,这怎么行呢?老东西那点工钱还不够养活全家的,她张张嘴巴,急忙附和着:“是呀,是呀,以后,以后你爸沃尔曼的工资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以~我的宝贝可以天天守在阿妈的身边,想想都是幸福的,呵呵呵呵~”
沃仟溪双眼红红的,她吸吸鼻子,泪水再次婆娑,她被眼前两位老人的话感动。
她从小就知道沃尔曼夫妇是她的养父母,毕竟她长着一副中国女孩的面孔。
“不可以,这几天,有几个从坊子矿区来的矿工,他们很可怜,他们得了肺病,需要照顾,院长把我安排在他们身边,如果我离开,是不是日本人就会把他们扔出去?”
听了仟溪的话,沃尔曼和梅格尔两个老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很欣慰自己女儿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们是矿工吗?”沃尔曼为什么要问这句话呢?因为普通的矿工生病,日本人从不当回事儿。
仟溪点点头,“是,他们也是矿上的技术员,这是日本人让救治他们的主要原因。”
“好,宝贝去上班,爸爸就是你的保镖,以后,上下班都有爸爸接送。”沃尔曼一边说着,他一边“唰”从怀里掏出***枪,“看看,谁还敢欺负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