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一月一十九日夜，下大雪。
是今年的初雪。
她只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全身上下都疼。
好疼。
救护车的鸣叫声，行人的惊呼声，警察的呵斥声。
意识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所有的色彩都在消失。
她最后看见的，只是一片融于掌心的雪花——从六角开始四散开来，漫过它的花纹，最后成为一滴水，顺着她的血从手腕留下来。
今日是她的生辰，这姑娘活了整整十八岁，到底没熬过十八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也是裘枝第二世苏醒的日子。
她又活了一世，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我们家阿枝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还是和以前一样全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他们家酒店的餐桌上。
好像什么都一样，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想在省附中上初中。”
这句话她刚说出口，她爸爸就生气了：“胡闹！”
餐桌上热闹的氛围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她并不动摇，依旧斩钉截铁：“可是爸爸，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这辈子，她只想救那个少年。
她清晰记得，当年荣昭就是在这个全市最差的初中度过了三年。她错过了他们的那些年，她想要一一经历。
她也无比想知道，小时候那个朝气青春的少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之后那样的魔鬼。
她和荣昭虽然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但从初中开始，他们便分开了，她缺失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六年，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
“不许去。省附中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裘枝爸爸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她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好。”她乖乖地回应道。
裘枝爸爸叹了口气，叫服务员把生日蛋糕拿了过来，为裘枝插上了蜡烛。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爸爸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你还太单纯。”
“许愿吧，阿枝。”
裘枝爸爸今晚喝了很多酒，酒性又不大好，回到家不久便睡着了。
半夜两点，裘枝确信爸爸睡着了，偷偷来到他的房间，打开了他的电脑。
找到了一份文件夹，里面有所有人的通讯录。
裘枝找到省附中校长的联系方式，拿小本子记了下来。
几天之后裘枝趁爸爸出差，用电话亭打了一通电话给省附中校长。
一开始几通电话没有拨通，一直到后来——
“您好？”
……
省附中校长见钱眼开，裘枝打了一笔能让校长接纳的数字，办好了入学申请，并指明要进十三班。
爸爸，对不起。但女儿不后悔。
上一世小学四年级的寒假，荣昭一家搬家了，听家里人说他们搬去了很远的地方，连电话也打不通。失去了小时候的玩伴，裘枝直接大哭了一场，但是当年小孩子心性，过几个月认识了新朋友，裘枝心情又好了起来，也不再挂念荣昭了。
这一世她刚刚苏醒，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打电话给荣昭。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她打过很多次电话，可是都没有打通。
她后来甚至偷偷去荣昭家，但是正如上一世家里人说的，他们搬家了。
荣昭家房子很大，装饰得很温馨，院子里种了许多玫瑰，只是这个季节已经谢了。
裘枝走进了院子里。
在道路右边正数第二个玫瑰。
她拨开了那株枯掉的玫瑰，在泥土深处找到了一把钥匙。
“我把钥匙藏在玫瑰花下，这是我和阿枝的秘密哦。”
裘枝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有些想哭。
他没有带走。
裘枝用钥匙打开了房屋的大门。
里面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只带走了他自己。
房子很大很空荡，明明从前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失去了一些人，只冰冷得没有感情。
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二零一三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大。
裘枝再一次来到了荣昭家，还和第一次来一样。
“阿昭！”小女孩趁小男孩不注意，朝他扔了一把雪。
只是雪太少了，全洒在地上，一点都没扔到荣昭身上。
小男孩笑了笑：“阿枝会不会玩？要不要我教教你？”说着，揉了一个很大的雪球。
“阿昭哥哥我错了，可是我这不是没有砸到你嘛。”小女孩双手握拳做了一个行行好的手势，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荣昭看。
“我们家阿枝那么可爱，我怎么舍得欺负呢。”说着把两个很大的雪球叠在一起笑道：“我在堆一个小阿枝。”
“我哪有那么胖。”裘枝看到那么胖的雪人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巴。
“那就是胖阿枝。”荣昭堆完后手都是红通通的，把手擦干净了才摸了摸裘枝的小脑袋。
“阿昭冷不冷，阿枝帮你焐一焐。”裘枝拉住荣昭的冰冷的双手，焐着道：“阿枝暖和。”
那个少年远去了。
所以那个冬天是孤独的，迷茫的。
三年后的九月一日，她成功背着家里人进了省附中。
裘枝的爸爸为了公司一直很忙碌，经常出差留裘枝一个人和保姆在家里。裘枝从小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所以他也不怎么过问裘枝的学业。
省附中和她原先要去的初中只隔一个街道，三分钟步行的距离。
她也成功说服了家里人骑电动车去学校，这样就不会被怀疑。
荣昭当年进的是十三班，那个差劲的学校的最差的班级。
刚进入学校，眼前就是一片混乱。
周围垃圾桶明显装满了垃圾，垃圾已经堆得高高的，周围也全是垃圾，苍蝇和虫子不停围着转。
有一位女生从她身边经过，那位女生染着头发，戴着夸张的耳环，化着艳丽的妆，明明是秋天，却仍然穿着超短裙光着腿。
不远处还有几个不良少年在打架。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她清澈明媚的少年在这样黑色的地带呆过，身上怎么可能不带点暗气。
她拐了好几个角，才找到已经用铅笔乱划过，黏了口香糖的贴在墙上的新生报名表。报名表上有些人的名字已经用黑笔画到看不清了，还好裘枝在十三班找到了荣昭的名字。
裘枝在校园里走的时候有很多人偷看她，有几个人从她身边经过，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回头看她。
裘枝传承了妈妈的美貌，从小被养得很好，举手投足都透着气质。大概没有人见过裘枝皮肤那样的白，眼睛明亮地像盛满了夜空中的星星，睫毛自然地卷翘，又浓又密的黑色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她自然纯真的美是这个学校那些化妆打扮的女生不能相比的，所以，她是耀眼的存在，也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个学校一共就两栋楼，书香楼和致远楼。书香楼下层初一上层初二，致远楼给初三和老师办公，实验和食堂。整栋楼都处于破败之中，原本白色的墙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爬山虎从下面爬到了顶楼，墙上还全是涂鸦，写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一遍又一遍地覆盖着。
走到楼道里，裘枝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不算什么。整个楼道全是一股难闻的霉味，垃圾，陈年的或是新的，零食没吃完的或是空的，就那样随便扔在地上。头顶的灰尘和蜘蛛网到处都是，时不时还窜过来几只虫子。整个楼梯的扶手已经断掉了一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估计从来也没人扶过。有的地方还有不明液体，有白的有红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裘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找到了第三层挂着的牌子——初一（13）班。
裘枝刚进教室就被一本书击中了，然后是一片哄堂大笑，还有人吹口哨。裘枝没有理睬他们，找了第二排第四组的空位置坐了下来，把书包放在另一个座位上，她想占着给阿昭。教室里是没有空调的，头顶只有一个大的电风扇，缠了不知道多少层蜘蛛网。这里没有屏幕，没有投影，只有一个长长的黑板，尽管黑板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粉笔灰。桌子只要一碰就会晃，桌面上和墙上一样写满了不入流的话，只有椅子是正常的。
后来大家都陆续来了，有一位化妆身上有浓重香水味的女生指了指裘枝的书包：“麻烦把书包挪一下。”
裘枝看了看快坐满的班级，如果不给这位女生坐，她恐怕就要坐最后一排了。
她刚拿起书包，就看见了门口的阿昭。
班上的人躁动起来。
阿昭长大了，更好看了，个子更高了。荣昭皮肤比她还白，睫毛很长，深黑的的眼睛像一潭静默的湖水，一对视就会陷进去，鼻子很挺，右眼正下方有一颗黑痣，嘴唇薄薄的，一弯人就容易沦陷。
荣昭进来的时候一样有人把书往他头上扔，荣昭一把接过那本书，然后刺啦一声撕成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很多，新来的人基本上都会被砸一下，但是没有人敢像荣昭那样直接把书撕掉。
“你他妈挺拽的啊！”几个男生看见这动静立马要立立威，一拳打在桌子上，椅子挪动的声音巨大。
其中一个男生拳头刚要上来就被荣昭握住，反拧一下，痛得那男生直接忍不住叫出口，荣昭一脚上来，直接让那男生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后面几个人都惊住了。
虎哥不是最能打么，怎么一上来就被这小子干倒了。
“滚。”满脸黑气的荣昭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后面还在懵逼状态的几个人识相地让路。
荣昭沉默地径直走到第一组最后一排坐下。
裘枝看到那几个人要打荣昭担心了好一会儿，看到她家阿昭这么厉害就放心了，这么多年的跆拳道不是白练的。
不一会儿班主任就来了简单寒暄几句并交代了相关事宜。
“位置先这么坐着，月考之后调位置，第一名第一个选，第二名第二个选，最后一名就最后一个选。”
上一世裘枝在最好的第一中学成绩就是数一数二。裘枝已经学过了一遍，很有自信拿个全校第一第二。
班主任是一位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唇自然下垂，满脸麻木，没有笑容，交代了开学之后的安排之后就走了。
班主任刚走，整个班级又处在了一片混乱之中，直到熟悉的校园广播铃声响起，他们要去操场集中。
没有组织，没有排队，有男生女生勾肩搭背走的，有三三五五成群结队走的，也有一个人走的，本来五分钟之内能抵达的事情，硬生生能拖成半个小时。
好像天生排斥她似的，裘枝的同桌季雨直接和后面座位的两个女生约好了一起走，可是她们好像还越谈越兴奋，相见恨晚似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就是不走，偏偏裘枝还坐在里面。
“能让一下吗？”裘枝问，她觉得她的声音已经够大了。
同桌就是没动。
“麻烦让我走一下！”这一次再听不见绝对就是故意的。
她还是没动，好像裘枝不存在似的。
没想到第一天来就上演宫斗，这里又没有皇上。
前面两位已经走了，裘枝直接把桌子往前移，然后从两个桌子的空隙里出来，再把桌子归位。
然后就看见季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的眼神看她：“你也太夸张了吧。”
裘枝真的，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种人。
这个学校还真是惊喜连连啊，充满了未知的快乐。
裘枝没理她，走出了教室。
如果真的“理她”，那就是火遇上油，只会越燃越烈。
裘枝讨厌争吵，她只希望活在温柔里。
也许逃避争吵也是温柔的一种体现。
九月的风已经偏冷，大风扑到裘枝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些熙熙攘攘而过的同学。
第一天就已经这样了，以后三年怎么过。
但是她一想到那个少年。
她就想坚持下去。
这条路这么长这么黑，怎么能只留他一个人走到头。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了楼，正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就走在她前面。
荣昭穿着黑色风衣，白色运动鞋，走得很大步，大风扬起他的头发，他的长衣，也扬起她的心。
再次见面了，阿昭。
她什么也没想就跑上前去。
“荣昭！”
她大声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