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将目光从屋顶上收回,行歌似乎已经从那流动的黑色中脱出身来,脸上的愤怒和狰狞已经变成了无助和迷茫。他的对面,是冥牙和无数如蛇一样游走的藤蔓。
慧生挣起身来,盯着行歌的脊背,一步一步向前踏。行歌艰难的转过身来,看着他,像是要呼喊什么。慧生看到那双眼睛依旧是烈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却突然从灰烬出滚出几颗泪珠。那几颗泪珠闪闪发光,猛地摔在地上。
黑暗中面色冷然的冥牙觉察到隐隐的不安,手中权杖轻顿,在他身后逡巡游走的藤蔓一起昂起头来,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猛地扑向慧生。
数道手腕粗细的藤蔓击打在慧生胸口,然后被慧生周身的呼啸的风刃割成一段段。
“御风心法?!”冥牙惊呼一声,喝道:“小和尚,你如何会那枯藤双仙的术法?”
慧生不言,只是步步前行,任凭那些藤蔓击打在自己身上,口中喷涌的鲜血早已将身上的白袍染红了大片。终于在离行歌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脚。
他伸出手点在行歌眉心,诵道:“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然;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正是爱欲偈。
行歌如同从燃烧的火焰中脱身,周身黑暗散尽,仰天栽倒。
一道巨大的藤蔓带着冥牙愤怒的呼喊声一同扑倒,将慧生卷起摔在了数丈开外的石柱上。
“怎么会这样?”冥牙从黑暗中走出来,盯着昏迷不醒的行歌打量,“为什么血魔大阵能这小家伙入魔道而不自知,却依旧不能唤醒主人?!”
“因为你破了规矩了!”
冥牙转身,见殿顶的破洞中落下一个人影。那人身着黄袍,方正的脸膛不怒自威,两只眼睛里却带着狡猾和为老不尊的滑稽,一柄如同红霞一般的长剑在他周身上下飞舞。
“烟霞剑客陆雨生!”冥牙冷哼了一声,猛地攥紧了手中权杖。
“冥牙!”陆雨生笑了笑,将长剑收回手中,伸手弹了弹剑刃,叮当脆响。“千年前有缘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我们都还是跟在老家伙们身后的小崽子,转眼就轮到我们自己老了……”
“尊下孤身来我青阳峰怕不是为了叙旧吧?”冥牙打断了陆雨生夹缠不清的话语,眼睛紧紧盯着他脚下的少年。
陆雨生又笑,弯下腰将行歌背负在肩上:“自然不只是叙旧。还为了我这个淘气的小孙子来。”他如同在跟自己的好友闲谈一般,轻轻拍拍行歌的脑袋,笑道:“我要带着小子回去教训教训,怎么能来此扰冥牙老鬼的清修……”
“怕是不行!这孩子对我族人来说很重要,我不会让你带走。”冥牙未动,手上的权杖却突然抖动起来,顶端的圆环撞成一片。
“别动火别动火,我来不是为打架的。我刚才伏在屋顶瞧了半晌,也差不多瞧明白了。你想要弄醒你的主子怕是失败了吧……你自己做的阵法,应该知道这失败意味着什么。”
冥牙一愣,紧锁眉头不言不语。
陆雨生笑了笑,像到了自己家一般,将慧生也仍在自己肩上,又指着不远处的余越儿问道:“老鬼,这女娃娃我也带走了,你这阵法都破了,阵眼不会小气舍不得给我吧。”
冥牙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陆雨生面露得色,衣袖挥动,将余越儿卷起放在腾空而起烟霞剑上,作势欲走。
“陆雨生,你就这么走了,我玄阴门脸面何在?”冥牙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
陆雨生转身,笑道:“照你看来,我还要怎得?你所做所为,早已有违天道。不速速回去想好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惩处,反倒跟我在这里费什么口舌?”
“惩处?”冥牙嗤笑,将手中的权杖重重的顿了一顿,无数的藤蔓人立而起,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只要玄阴之主醒来,莫说是什么惩处,便是魂飞魄散我也再所不惜!”
“台面上的话不用再说了,比这更悲壮的话我也不是没听过。”陆雨生正色,道:“我知你妖族众人誓死之心。但眼下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你失败了。你已经将到手的机会错失了,难道还要强留我不成?”
冥牙冷笑道:“你在我青阳峰出入自如,若是不拦你一拦,便如同我族中无人一般!程青苏红!”
身后的黑暗中突然现出一青一红两个青年,轻轻答道:“大宗主吩咐。”
“你两人陪陆前辈过几招,手下留些力,不要伤了前辈。”
程青苏红一同起身,转向陆雨生。程青抢先踏出一步,拱手道:“久闻烟霞剑客的威名,今日得见前辈真身,让后学晚辈感慨万千。”
“感慨就不必了!”陆雨生笑笑,将肩上两人也抛在身侧长剑上,朝程青伸出一只手道:“小娃娃,出招吧。”
程青躬身,在袖中取出一支笛子,笑道:“晚辈新习一支曲子,请前辈鉴赏一二。”
说罢手指轻点,像是水从笛孔中流淌出来,丝丝柔情都在其中化成叮咚溪水。陆雨生笑了笑,抚掌道:“不想冥牙老鬼手下竟还有这等淡雅的人物。”他目光闪烁,见那红衣青年嘴角微微抽动,显是不屑。他定下心来,打着拍子听曲。
渐渐的那曲调如同毒蛇昂起了头,忽的尖锐起来。陆雨生面色渐渐变得凝重,那笛声中竟然隐隐带着道不明的情绪,落入了自己心中便腾起万丈的巨浪。他这才留心去打量那青年手中的笛子,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厉鬼笛?!”他面色一冷,已是知道自己心中的烦恶和躁动都是这管万千厉鬼所炼的笛子所生,当下不敢怠慢,谨守心境。
程青微微一笑,突然在笛声中加入一个错乱的调子,便如同在池面上投下一颗石子。在笛声中沉浮的陆雨生便突地肩头一抖,眼见着万千的厉鬼从那管白森森的笛子中飞身而出,又被自己周身的烟霞障所阻不得近身,便自围绕着自己大声哭号。
他转头四望,见那数不清的鬼魂个个都是枯瘦如柴,鲜血淌满衣衫。他们围着他呼喊哭号,所喊的话语竟是一模一样。
他们说:“就是你,就是你打破的界碑,是你将灾劫带到世间,是你让我们受尽苦难家破人亡!”
陆雨生眉目紧锁,不知如何回答。他心中明白这不过是那厉鬼笛所幻化的景象,专为扰乱自己的心神,可那一声声哭号却像是一只只利箭投入了自己的心湖,便如同他自己数百年的悔恨一般真实。
他抬起头,透过重重叠叠的鬼影看到向吹笛的青年,那人面带得色,笑看着他在鬼物中悔恨焦躁。
如同突地大火突起,赤色霞光从陆雨生身上绽放出来化成一柄利剑,直刺程青眉心。
程青未料此着,慌忙拧身闪躲,曲子之中的连绵气劲便缓了一缓。陆雨生心神得脱,气势便涨,身上的霞光冲天而起,整个人都如同是一柄锋利的长剑。
程青微微一笑,后退一步,俯身拜倒:“前辈高明,晚辈输了。”
陆雨生面色冷峻,道:“程青是吧?你的笛子不是件好东西,日后再遇上了,我定要亲手毁了他。”
“前辈接招。”苏红迈步而出,大袖一挥,如同暴烈的火焰从袖口迸现,化成一堵火焰砌成的高墙直直朝陆雨生头上拍下。
陆雨生接连后退,双掌连拍,终于在还差一步靠在石柱上时将那堵火墙击成零散的火团。
苏红躬身,朝冥牙回道:“大宗主,我输了。”
冥牙点点头,笑道:“好!烟霞剑客果然名不虚传!老东西,你走吧。”
陆雨生面上此时早没有了刚来时候的滑稽,拱了拱手,冷然道:“如此,在下告辞了。”说完,便跃至烟霞长剑上,从屋顶洞开处一闪而逝。
苏红上前一步,恭谨道:“大宗主这一招棋属下有些看不明白。何不将此人当场诛杀?放虎归山,恐后患无穷。”
冥牙笑笑,道:“苏红,有时候杀人简单,让他活下去却是难。耐心等着吧,快了,烟霞剑客陆雨生的名号,以后就不会再存在了!”
苏红一愣,旋即躬身大拜,与程青一道退出殿外。
大殿内灯火早灭,此时又暗了下来,冥牙站在黑暗之中,看着烟霞剑客远去的方向,喃喃道:“玄阴之主……或许是我太心急了吧。”
他猛地一顿手中的权杖,仰天喝道:“总有一日,你会醒来,这是属于你的宿命!到时,天下便是我妖族囊中之物!”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被四壁的石墙来回弹射,如同一口大钟鸣响。当那声音渐渐散去之时,黑暗中早无冥牙身影,只有幽幽的风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盘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