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岚尚未从铁链之上跃下身来,便见树下众位老友齐齐盯着他看,眼中都一般的讥诮。他面作赤红,无名之火登时腾腾而起,咆哮道:“看笑话么?谁笑谁自己去试试!”
冲天的火气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竟能逼出一层白毛汗来。
妙水依旧是下棋,不急不慢的点了几子,才微微笑道:“你轮回业火须对佛法也知晓一二方可修习,我本以为你能多待几日。”
倪岚跳下身来,恼怒道:“别提了,鬼知道这小子怎么能如此了得,我想多半是那小和尚与他同行大半年,将佛法的真谛都告知于他了。”
妙水摇头,道:“佛法其实如此简单?我修道之人知道途艰难,难道佛门便是简易轻松不成?我数百年前还曾与寂灭和尚有一面之缘,他口中所吐禅机早已在学识之外,真是精妙不可言说。”
“寂灭……”云髯道人点了点头,“他或许是我们之中最接近天道的人了,可惜,可惜啊。”
一旁素海接过话头,叹道:“寂灭和尚与陆雨生两人都已是消失了数百年,竟如同突然蒸发了一般,不然有这两个绝世的天才,这遭天劫应对起来便多一分把握……”
身旁一位白衣无须的老者听了,放下茶盏,笑道:“师兄又自说笑了,天劫之威我们都曾见识过了,岂是一两个人便能左右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等待,进而稍尽微薄之力。”
素海点了点头,回道:“师弟说的是。”
“你等可知那小和尚的来头?”倪岚突然插话。
素海笑了笑,道:“他手中舍利佛珠青光闪耀,这天下间难道还有另一串这等玄妙的宝物么?”
说罢与白衣老者一同起身,冲四下老友拱手道:“枯藤双仙也去那虚空洞中瞧瞧热闹!”
沧浪大笑:“仰仗二位了,别让我们这一群老家伙丢人太甚!定要五日之后方可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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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五日,枯藤双仙双双出洞,言此子身入乾坤袋,他二人险些被吸食干净。南海真人起身而去。
又过五日,南海真人回来,言自己苦修四百年而成的缥缈真元已被尽数学去。御风子入洞。
又过五日,御风子出洞。沧海客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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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攸忽而过,转眼三月有余。夏日的燥热慢慢的被山间星星点点的落叶掩埋,山上的秋日格外的天高气爽,湛蓝色的天空遥远的不可捉摸,而硬硬的秋风却像从天上降下一般,绕着树下众人打着旋。
树下一众老家伙们此时都没有了闲谈的心情,茶盏和棋盘也都收起。大家都是一般的面色沉沉不言不语,倒是平白为这一棵迎客松添了一份庄重。
酒火真人曹炉仰头灌着酒水,只觉得四下的沉默把人压的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将酒葫芦在身前石桌上一顿,站起身来喝道:“死了人么?都是一副哭丧脸!”
霹雳道人倪岚火气立起,腾地一声窜了老高,跳着脚的喝骂:“你老曹自然觉得没关系,就算是丢人了,也不过是将黄汤往嘴里一灌,倒在地上装喝醉罢了。在座的谁不知道你老曹脸面最是耐磨,我们如何能比的起?”
曹炉大怒,骂道:“霹雳老儿,我二人同修真火一脉,上千年来还不曾分出胜负,左右无事,不妨今日试试手!”
倪岚身上铁链早提在手中,冷喝道:“你既有此雅兴,我岂能避而不战?”
曹炉怒极反笑,喝道:“好!”反手将石桌上的葫芦倾倒抵在掌心,从中倾倒出一把腾腾燃烧的火焰刀来。
这两人都是一般的性情暴烈,平日里打打闹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众人见怪不怪,又兼此时都是心事重重,一时间竟是无人理会。
两人身上各自真火熊熊,火焰逼发了秋日山中干燥的空气,竟发出爆竹一般的声响来。火焰刀与束魂链眼见着便要碰撞在一起,只怕众人所处之地的这一方好风光都要化作乌有。
“出来了。”妙水笑了笑,手指轻弹,点点水圈自他指尖迸现,迅速将二人逸散的火气收敛。曹炉与倪岚也各自收了手中招式,一起瞧向虚空洞方向。
两道光影电闪而至。
当先一人白衣白须,脚踩出云巨剑,却不是那云髯道人沧浪么?
倪岚未及沧浪到得身前,便自隔空怒骂:“老小子,我们在此等你十来天了,你倒在洞中乐的逍遥!”
沧浪大袖一挥,笑骂道:“逍遥?你小子试试去,这几日滔滔不绝讲述心法,直讲的我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岂是轻松的活儿?”
众人相视,都感惊讶,他们各自入洞都是五日便出,其间还有少于五日赖在洞中不走的,虽说这出云老道在剑术上的修为已窥天道,确实比众人要稍稍强那么一点点,但是大家同在天穹之下,强也强的实在有限,如何这老儿竟能在虚空洞中停留十数日之久?
倪岚与曹炉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不大相信,一起上前架起沧浪,喝道:“你云髯老儿的底细我们难道不清楚么?”
沧浪还未待答话,一旁貔貅却是笑的花枝招展了,沧浪慌忙朝她挤眉弄眼连连摆手,众人看在眼里,都定定着瞧着貔貅。
貔貅笑完开口道:“我师祖本事比你们高不到哪里去,但是花花肠子却多得多。他出云剑的剑意在六日上下便教完了,剩下的日子他便拣那些平日里少见的阵法和边边角角的杂乱小术,这才拖到十数日……”
“小妮子,胡说八道!”沧浪挣开身,争辩道:“什么叫边边角角的小术!炼丹制器,乃是修真之人寻常用到的手段,我见那小子纯属是个门外汉,便大发善心教给他了……还有幻化之术,这可是我的得意手段,难道也是小术么?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他一边摇头一边走到树下,靠在树身上蹭磨起肩上的酸痒来。
众人一听轰然而散,各自长出了一口气,茶盏棋盘变化出来,又是一副悠闲自得。不想沧浪却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玩闹的神情散去,换上了难得的郑重。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妙水问道。
“大大的不妥啊。”沧浪摇了摇头,叹道:“我入虚空洞中这十数日,每日与那两个孩子相处,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小和尚自不用多说,寂灭大师的弟子心地醇厚,良善更甚一般佛门弟子。可那个被我们认定为魔种的孩子,竟然似乎也是心地通透的俊才。他与我谈论起天下大势,每每为战祸之中的流民落泪,让人不禁唏嘘。”
妙水笑了笑,道:“我便说过,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如何当的起魔种的恶名?”
“那日在瀚海城外,他身上所放的纯黑色气息正是魔君的本性外放,我们亲眼所见,岂能有错?”沧浪摇头。
“此遭天劫扑朔迷离,天道之事岂能以常理置之?不到最后关头,我们谁也说不准……”
“我们等得,却不知那冥牙等不等得,自三年前妖族举族迁至界碑附近引动天狗吞日起,冥牙所带玄阴门对此遭玄阴之主便是势在必得。我将这两个少年安置在虚空洞之中,又让各位老友前去教他们术法,原本是以为两个初入门径的少年能有多大的领悟?我们每人教习五六年,也得近百年方可……天劫之威到来之时我等也好有个对策。不想这才三个多月,我们便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授。虚空洞是我等老家伙们平日里修炼之所,是要炼去身上的凡尘俗务,以求能接近天道。可眼下只是两个少年而已,我看他们少年心性未除,若是无事可做,怕是在洞中待不了三五年便生烦恶之心,到那时,若是反而引动他们体内的本心以至灾劫突降,我们便是作茧自缚了……”
沧浪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闭口不谈。
妙水点了点头,笑道:“天道之事,我们只是私自揣摩,尽力而已,何必太过忧虑?”
“何必忧虑?”沧浪抬眼,苦笑道:“我在洞中被那孩子问的心生愧疚,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他问我说,既然我们修的是天下大道,自然应该将维护天下安宁视为己任,如何却因为天劫而致世间战火频烧人命如草?我等殚精竭虑尚且不知如何回答,若是只顾逍遥,等千年之后再入轮回……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回答那孩子的问题?”
妙水一枚棋子悬在空中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棋子抛在一旁默不作声。
“我们修**道,却终在大道之内,不能扰动世间伦常,难道以武治武,平息了世间的战火便是正道么?”酒火真人身形颓唐,卧坐在地上痛饮烈酒,状似癫狂。
“是啊,我们可不只是一具具玩偶而已么?!”霹雳倪岚恨恨说道,一掌拍下,将身前的石桌击作讖粉。
“可怜苍生……”
沧浪的声音幽幽的,被天上落下的秋风一带,碎在浮云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