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天地为熔炉,而血泪俱下,浩瀚如江。其时四野飚血,万物伐于刀斧。后天地开裂,主仆相对于天地,风如利刃,雨似剜刀。仆者终伏地,而万物之主升腾于天。此天道使然,不可谬误,亦不曾谬误。”
从开裂的天空中走出数十位凌空而立的人影,他们衣袖飘飘发丝舞动,天外真仙莫过如是。当先一位老者面容枯槁,肤色透亮,皱纹在脸上堆砌成诡异的纹路。他手执细长的黑色法杖从虚空中一步一步向下行走,脚踩着虚无的台阶,口中的话语庄重而神圣。
身后众人亦步亦趋。
“赤狐,这段玄阴经文你可能背诵?”老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枯树折断的嘎嘎响动。
紧跟在老人身后的是一位女子,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一张晶莹的面庞在细雨中泛着点点透骨的妩媚。她未曾料到老者的发问,稍稍愣了愣,伏下头来小心答道:“玄阴经是本门至宝,我入门不过百年,还未曾有幸。不过……”
“但说无妨。”
“不过这一段经文我却听过,讲的是九十九世王者觉醒之时的故事,玄阴门人数万之众,都等着经文所讲的那一天到来。”
老人笑了笑,面容如同皱裂的树皮,“每世千年,至此已是九万九千年整……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玄阴之主便要苏醒,而天下大道,将洞开于我族眼前。睁眼看着吧,主人醒来,必会寻你的身影。你要紧随于我,切莫出错。”
“是。”
老人静了半晌,又问:“赤狐,你是不是心有不甘?”
赤狐大惊,连忙俯身,声音里带上了惊恐。
“属下不敢。”
“不必惊慌。你修行千年,资质上佳,本来是难得的干才,我却将你献祭给主人……我知道你心中苦痛。”
赤狐咬着嘴唇,不敢多言。
“可是你须知晓主人对我们的意义,你的献祭,终能成为我玄阴之主最伟岸的力量……”
“属下明白,大教宗不必担心。”
老人叹了一口气,也不恼怒赤狐打断自己话语的无礼,笑道:“你能顾全大局我很欣慰,也是我族人之幸。”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苍白的赤狐,依旧不紧不慢的向下走去。身后天空中那巨大的裂缝缓缓的闭合。
“蜉蝣子何在?”
离地三丈,老人顿住身形开口喝问。声音在空气中排开雨水散去,如同水面上的波纹。他身后众人一齐站定,悄然无声。
张顺身形一瞬,跪在老人面前俯首大拜:“蜉蝣子在此。”
“主人真身可曾接来?”
“便在眼前。”
老人笑笑,转身向身后一个红衣如火的青年人笑道:“赤炎子,你似是不及蜉蝣啊。那门中叛徒赤炼蛟实在不成气候,舍了吧。”
红衣青年点点头,笑道:“是。”手指在腰间扫过,摸出一个赤色的小瓶来,之间微微用力,瓷瓶碎裂,炸开一抹嫣红。竟是一瓶精血。
张顺跪伏于地,胸膛只如打鼓擂响,待看到那瓷瓶迸裂之时,一滴冷汗早顺着额角落在衣袖上。
“起来吧,下去迎接主人。”老人说完,不再理会跪伏在地上的张顺,绕过道路,继续向下走去。
张顺如获大赦,直起身来跟在队伍的末尾,大气也不敢出。
行歌抬头,见那群裂缝中走出的人形貌各异,却无一例外的散发着惊天的妖气,漫天的雨滴靠近他们身边,便被那凛冽的气势逼迫开去。
“冥牙!”安坐在雨中的慧生突然抬头喊了一声。
“这人你认识?”行歌惊讶回头。
“濮阳城外便是被他困住……”慧生从袖中摸出佛骨舍利,面色又现降妖除魔相,“这是个很厉害的妖物。”
“厉害?还要多厉害……那张顺已经将我们制住,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行歌苦笑,用长剑划弄将二人困在当中的禁制。
慧生不再言语,手中的佛珠却越来越烫,透过白亮的衣袖发出灼灼光华。
那群人缓缓在两人身前落地,最前面的冥牙前行数步,看到慧生袖中蠢蠢欲动的佛珠,笑了笑,“那珠子只能用一次吧。”
慧生面色阴冷,不言不语。
“何况上一次我们在林中相遇,你所见到的不过是我在此间的投影而已。今日才是我二人第一次见面。”冥牙说着盘腿坐下,笑着看慧生。他身后众人都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老妖怪,我听那虫子讲你要我二人去玄阴门会会,怎么你亲自来了。”行歌按捺不住性子,开口问道。
冥牙回头,上下打量了行歌半晌,笑道:“你便是那个孩子么……上一次来去匆忙,也没来的及见一见……”
“你认识我?”行歌惊道,“我从来也没见过你!”
冥牙又笑,“你远比你想象的要有名的多。不只是我,还有数百人都在角落里注视着你们二人。”
“还是不能告诉我缘由么?一路上我和慧生见到奇奇怪怪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似乎都是告知我们二人之后的路途,他们都认识我们,似乎是数百年前便认识一般……但没有人愿意告诉我这一切的缘由。”
“我不能告诉你,没有人能。这便是整件事情中有意思又麻烦的地方,我和他们都只能远远看着,稍加输导,却不能越俎代庖,告诉你们应当如何。”
“为什么?”
“天命……”冥牙神秘的笑着,手指竖起指着头上落雨不断的天空,“天意如此,我们有我们的游戏规则。”
“游戏?!”行歌喃喃了一句,猛地跳起身来,愤怒扭曲的面孔像一只发狂的兽类,“你看看眼前这座城池,看看眼下正在死去的那些士兵和百姓,他们的血从城墙上流淌下来,他们的头颅在刀剑里滚动,他们胸膛的热血在雨水里冷却!你却在说,这是游戏?!这是游戏!”
冥牙笑笑,眉头稍稍皱了皱,行歌跳动之中如同突然被一层冰壳冻住,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他们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他们的命运,莫说是这一个城池的性命,便是拿整个世界的生命换你二人,我也是愿意的。”冥牙将头逼近行歌,声音里带着冲天的血腥。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我想,我的对手,他们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你若是想见我和和尚,只管告诉我们便是,又何必让那只虫子来这瀚海城杀戮?!”行歌转过头,看着雨中晃动的瀚海城又问。远处的喊杀声又渐渐高涨,透过浓重的雨幕传来,充斥四野。
“我们并未杀戮,你眼见的战争也不是我们想要的。只是,我告诉过你,这个游戏有它的规则,我不能直接去触动你二人,只能小心的设计,让你们寻到我们。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我们必须做的而已。”他顿了下来,转身示意张顺上前,“你若是愤恨蜉蝣子所作所为,现在就可以杀掉他。但是你必须跟我们走。”
行歌盯着冥牙看了半晌,安静下来,沉默着看向瀚海城。
“红莲!”慧生突然喊出声来。行歌回头,见他原本脸上狰狞的明王之相荡然无存,只剩下莫大的惊惧。行歌大惊,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慧生这样难以自持心境——第一次是在朔州城中遭遇那两个花妖的时候,慧生不知在幻境中遇着什么东西,埋头哭了半晌。
他顺着慧生的目光看去,见冥牙身后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极美的姑娘,正自幽幽的看着慧生。
“慧生!”
行歌大喊,慧生却似乎未曾听到,只是盯着那姑娘,一脸的骇然。
“生哥,我在呢。”那姑娘走上前来,面容悲切,一双泪水滚滚的眸子盯着慧生,冥牙开口喝阻,她也是一般的不管不顾。
行歌愣住,如同见到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睁大眼睛的看着缓缓靠近的两人。
“慧生!那是个妖怪!”
那姑娘虽身穿绫罗,面目娇美,身上却依旧散发着浓郁的妖气。行歌心中焦急,认定是这妖怪作法将慧生迷惑。
其实他心知慧生的佛法修为,那所谓勾魂夺魄的魅惑之对他而言都是白费。
“我知道,她是只狐狸。”慧生没有回头,依旧急切的看着走来的姑娘,手中的佛珠已经亮的刺眼,慧生的手在光芒中慢慢发黑,竟如同被烧焦了。
“她是我的妻子。”他缓缓说道,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红莲,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红莲哭泣着走近,突地一把抱住慧生的头,将泪水洒满了他的头脸。
“我也以为我死了……后来我又以为那只是个梦,我告诉自己肯定只是梦,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傻的人,又怎么会短短半日过了数十年……”
“不是梦不是梦……我在这呢,红莲,我在呢。”慧生紧紧的抱住红莲,泪水从他的脸滑落,打湿了红莲的肩头,“只要我在,我不会再让你死了,不会的!”
行歌看着那紧紧拥抱的二人,心中像是击下了一道闪电。许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重重的跌坐在地上。抬头望了望风雨大作的天空,风如利刃,雨似剜刀,他突然觉得这世界开始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