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回头一看身后并无慧生人影,身前身后都是开始凋谢的桃花,想依原路返回,却是早已没有了归路。再待细看那原本娇艳繁华的桃花林,竟是变作了黑色的大幕,只留下黑洞洞的洞口迎他入内。行歌心道这次算是凶多吉少了。
他心知自己修为尚浅,遇着厉害些的妖物便只有逃窜的份,这次看似满不在意的接下这单生意,其实心中并无太多把握,所仗者一是自己自从那次山洞被阻以来真气修为大进,竟至之前数倍有余,其二便是这小和尚诸多玄奇的法门。此时孤身一人,顿时胸膛里如同擂鼓,眼看这桃花幻境实在奇怪,便站在原地不敢前行一步。
呆立了半晌,却见四周诸般再无变化,于是强自压下心中惊悸,打起精神踏进黑色的入口。
甫一踏入这风沙漫天的幻境,行歌顿时便忘却了其余种种,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眼前的人影,心里排山倒海般乱作一团。
那人身穿土黄色长袍,一头灰白夹杂的乱发,两颊深陷目光如炬,白色长须随风飞舞,一柄粉色长剑正自身后发出耀眼霞光。却不是那御剑飞去的老头更是何人。
老头正自对着一块石碑抚须长叹,眼里数不尽的悲凉滚滚而来,四周夹杂着黄沙的大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行歌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只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见,一点灵光在脑中游来荡去,偏偏无法抓住瞧个仔细。
突然老头背后烟霞剑轻吟一声飞出剑鞘,四下顿时霞光大盛,如同被镀上了粉色的胭脂。大风在老头身边分裂,各自绕行散去。
烟霞剑客手执长剑,起舞吟唱,歌声清越直上云端。
“黄沙漫路,血染江山风路。剑气宏图,淡着众生心幕。九曲长河真如炬,焚透人生百度。千年修的三生妒,真身付与和合瀑。闻尽万般纠葛曲,难解浊流半点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莫把长生送焦途。”
老头歌罢,站在风中苍老的如同一块焦木。行歌看见宽广的戈壁滩上除了无尽的黄沙和漫漫的北风,便只有老头单薄荒凉的身影,心里如同被挤进了大团大团的风沙,眼泪在眼眶中转得几转,终于划过脸庞敲打在脚下的沙地上。
“行歌,怎么学会哭鼻子了?”老头转过脸看向行歌,眼里原本无限凄凉的风霜顿时化作烟云,换成两人耍弄了多年的作弄神采。
“没哭,没哭……沙子吹进眼睛了……”行歌看着老头的笑脸,一边争辩一边慌忙擦拭着眼里滚滚不尽的洪流。
“孩子,我以为你再过多许多年才能到这里。”老头走近行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就势盘腿坐在松软的沙子里。
“这是自你出生起我便留在你心中的一段影像,只待你日后历练够了,有了进入自身梦境的能力,便亲口告诉你这一切的起源。却不想才分开三年就遇着你,你还未能明白漫漫苦难的千分之一,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老头住口不谈,看着兀自在擦拭眼泪的行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回头将目光淡淡的放出去,脸上的笑脸虚假的如同一张面具。
行歌终于止住了眼泪,用袖子擦拭干净了,也盘起双腿挨着老头坐下,顺着他的眼光看那面孤独的石碑。
“孩子,那上面篆刻的便是你的命运。悲欢离合,所得所失,峥嵘颓败,莫衷一是。人间诸般最难承受的苦难和最是磨人心智的妄情,都在出生之时便刻写在那里。”
“你是我送到世间的,我却无法左右这世间强加给你的命运。我带你诸般逃避,却依然躲不过宿命的牵引,只是徒然让命运的印记在你的眉心越刻越深。”
“这是个虚妄的世界。世间诸般虚假做作尔虞我诈,诸般倾轧害命征战不休,不过都是一场大戏。戏了之时,你终会发现原来天地之大竟只有你一个活物,而你的肩上,还绑着坚不可摧的绳索。”
没说完一句话,老头便停顿下来思索良久,似乎在仔细斟酌每字每句,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行歌心中没来由的紧张起来。风沙漫天的天气在老头开始讲述之时便变作了乌云密布的模样,天色沉沉,像一张发怒的脸。
“我所说的这些你不会懂,你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那便不要去想,只需记得在最后那一刻来到这里的时候,在这面无字的石碑上刻写下你的名字。一定要牢牢抓稳你手上的剑,用力的,写下曲行歌三个字。”
“你是这世间的异类,即使你多么的认为你离不开周围的人,离不开他们的笑脸离不开他们的温情离不开他们陪伴你左右的真诚,都不要伸出你的手,不要将他们紧攥在你的手心。离开他们,孤身一人离开,你才不会痛苦。”
“你看到这头顶愤怒的脸了么,这张看似威严其实怯懦的脸,那唤作命运的兽类的脸,凶恶的像要食人,其实能吃食的只不过是自己。”
行歌抬头看越发紧密的乌云和那云间闪动的雷电,始终无法从老头一大段的话语中抽出心神。他心中茫然,不明白老头这话中巨大的悲凉和无奈,也无法理解老头口中所谓命运的东西,他只觉得如同被人在头上敲打了一记,诸多的隐秘在周身环绕飞跳,发出叫嚣的嘲弄声。他愤怒,焦躁,想要跳起来大喊大叫,想要撕扯了身上的衣服怒吼。可是他不能,他不能。他只能坐在原地仰望着怒吼的天空,不能动弹,甚至不能说话。
“等你终于有一天知晓了这世间最大的隐秘,你当自强,当自立,当将这世间的种种都踩在脚下。不可无助亦不可悲号,只须敞着你的胸怀去接纳它,将它化作你身躯的一部分。”
“切记,切记……”
老头说完,站起身来冲行歌摆了摆手,迎着滚滚而来的雷云飞射而去。
一道巨大的雷电从乌云间显现,老头大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弄与不屑。烟霞剑在主人的笑声中散发万丈烟霞,迎着那欲要吞噬一切的雷电激射而去。
行歌坐在原地,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连眼珠也不能转动分毫,只有大团大团的眼泪汹涌而出,在刚刚擦拭干净的脸上画出长长的痕迹。
雷电缓缓落下,慢慢吞噬了空中起舞的一人一剑,不留分毫。
天色突地重新变亮,北风又卷着黄沙飞扬在无边的戈壁。行歌终于可以转动脑袋,他看向身旁老头坐着的地方,那里老头用手写下了几行工整的大字。
“实处此境,汝当自依,以己为岛,以己为归,除己之外,他无所依。”慧生若是在此,便会明白这乃是佛祖圆寂之时留给弟子的偈语。北风卷着沙子呼啸而过,地上的字迹便了无踪影。
行歌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宽阔地域,心中像被利刃贯穿。
许久,他转身走向重新出现的黑色大门,用尽力气踏了出去。
四周黑色雾气迅速褪去,如同被人揭去了一层覆盖四下的画卷。
行歌站在原地,眼看着周围的景物从黑暗诡异的幕布变作了一进不大的庭院。他摇摇头,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燥的皮肤在掌中滑动,没有眼泪。他思索与老头的一段遭遇,只觉得如同一个梦境。只是这梦境太过真实,真实的让人不忍离开。还有那老头在梦中所说的那些毫无来由的话,好像他说了很多,多得行歌喘不过气来,像一团浓重的黑云笼罩在心中无法驱散。
行歌站了半晌,最终也无法确定自己刚才所看到的种种究竟是否这幻境的百般布置,于是用力的挥动衣袖,想要坲去心中的烦恼。
忽听得身后房中隐隐传来一声抽噎,压抑而痛苦。
他顿时从懊恼中挣脱身来,转身急急的奔向屋门。那哭声是慧生的!
行歌自与慧生同行以来,知晓这小和尚佛法高深,早已堪破世间诸相。那慧生平日诸般法门的不同面孔身形,正是佛门中堪破虚幻之相而能做出的如实观,不论法门如何变化,心中实是恒定如一。此时听闻慧生哭泣,当真便如同被晴天霹雳击在了脑后,心中惶恐之极。
行歌奔入屋内,看见慧生正自扑在床边低低的哭泣。床上躺着一位姑娘,肤若凝脂貌美如花,只是脸色苍白,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正怔怔的望着不住哭泣的慧生。那姑娘头顶正悬着一把青色的古剑正剧烈的颤动盘旋,发出耀眼的光芒。
行歌看的真切,眼见那古剑气势凌人,不敢近身。他连喊数声,却见慧生充耳不闻,只是抽动着肩膀痛苦的抽噎。于是他定下神站定身形,从袖中摸出纸笔,飞速的画了一张斩妖符。
降妖诸符中,只有这斩妖符最是凶险万分,乃是用施术者自身的真气引导天地真元为己用,发动之后威力无比。只是如果施术者自身的真气太弱,所引导的天地真元无法压制住对手太过强大的妖力便会反噬自身,轻者伤及腑内,重者便要被这反噬之力要了性命。
此时行歌见这古剑凶险异常,又牵挂慧生的安危,早已管不了那许多。当下便脚踏斗宿星谱,口中急念:“临!”右手猛力扔出符咒。
那黄色符纸挟奔雷之势直射旋转的青色古剑,飞进中竟隐隐带着风雷的声响。二者甫一相触,只听一声巨响,那原本盘旋的古剑竟是突地静止在空中发出尖利的鸣叫,身上青光越发大盛,已是刺得人睁不开眼。
行歌向后倒飞而去重重的撞在墙上,登时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染红了身前数尺见方的地面。
慧生在这一声尖啸声中突然醒转,觉察到自己脸上的泪痕,顿时愣在原地,脸上诸般佛相轮番闪过,最终停在地狱煎熬相,乃是受着无边无尽的地狱煎熬。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慧生,快离开那剑!”登时从煎熬中脱得身来,身上金色佛光迸现。
待他转身看到正口吐鲜血的行歌,立时惊醒,飞纵过去抓起行歌双手,金色的佛光立时渗透进行歌受创的五脏六腑。
一炷香功夫之后行歌脸色便见红润,他挣扎着摆脱了慧生的双手,脸上带着不解的神色问道:“慧生,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哭……”
慧生身上的金色佛光波动了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他双手合什,低头不语。
行歌也不再问,起身瞧向床上的姑娘,顿时暗暗叫苦起来。
那姑娘刚才古剑的一声鸣叫中抵挡不过,此刻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眼见着口中便再无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