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影速度极快,几个跳纵便到身前。莫三娘叫道:“好!”
半个城墙上打作一团的双方都被头顶突然罩下的阴影惊住,士兵们停下手中刀剑,齐齐抬头,然后发出巨大的惊叹声。
原来那急速奔来的白影却是一栋房子。那房子唤作小乖,正是行歌与张顺在剪刀李家中见到的那栋木屋。此时这木屋又与两人所见之时完全不一样,或者可以这样说,行歌与张顺所见的,不过是这个复杂屋子的一张脸而已。
眼下停在剪刀李面前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机括转动不休的巨大木人,硕大无比的头便是那张窗户作眼睛,木门作嘴巴的木屋。这木人身高三丈有余,胳膊和大腿都有百年生长的大树粗细,站在城墙跟前,只如是天神下凡,威风凛凛。
剪刀李挤过身去,上前跳着脚喊:“小乖,被叫醒不高兴啊!不要再睡了!要打仗了!有时候,除了睡觉也得做些正事啊!”
小乖脖子上木屋的两扇窗子开了有关,然后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剪刀李很满意,指着莫三娘又喊:“听莫三娘的话,她让你做什么就顺她的意!女人嘛,就要顺着来。知道了没?”
那两扇窗子又晃了晃,屋子转向莫三娘。
“还有,虽然说女人的话最好要听,但是,千万要记着,她要是让你去死,可千万别答应!你死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怎么办?哦,还有就是,打架的时候小心别让人砍到你的左肩,前些时候忙,没来得及给你擦油……脚下也小心些,别踩到石头绊倒了……”
莫三娘在一旁一头冷汗,看着这老头像教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似乎是送自己的孩子上沙场一般。
她上前一步将剪刀李挤在一旁,大喊道:“小乖,出城!”
剪刀李碎碎的交代还未说完,便见那木人伸手抓住城墙,一个鹞子翻身,已是落在墙外人群密集之处,两腿轻迈,便有无数人影飞起。
“母夜叉!你这就让小乖去城外!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啊!”剪刀李怒吼道。
莫三娘懒得理会,赞叹一声,脚下猛地发力,人已是自城墙上弹射落在木人肩上。身形未稳,手中蜘蛛丝如雨洒下,木人脚下的人群顿时绽放出绚烂的血色花朵。
身后剪刀李站在城墙上跳着脚大骂了一通莫三娘没有女人的温柔之气一上来就让小乖拼命之类的话语,眼见那两人兀自在阵中横冲直撞,对自己都是不理不睬,于是垂头丧气的领着身后五十条汉子向家中奔去。
那里还有五十来架飞鹰等着加入战场呢!
这大大小小的木人顿时颠覆了战场上的局势,原本连连败退的城上守军气势大盛,顿时迸发出参天的呼吼声,竟一鼓作气将墙上的云梯尽数推到,而城门上轰鸣的攻城车也在油火之下化为灰烬。
忽然敌军阵后鸣金之声大作,原本疯狂进攻的人流气势一颓,如同大潮落下,沿途将自己同袍的尸身负在肩上,迅速退到三里之外的平原上去了。
城上军民静了一瞬,然后发出惊天价的呼喊声。
莫三娘收回手中蜘蛛丝,靠着小乖的脑袋坐下身来。雨丝冰凉,打在脸上竟然生疼。
这一战他们胜了,可胜的实在惨烈,敌军在后撤之时带走了同袍的尸身,她不能准确计算双方的战损。可城墙之上横七竖八的几乎全是是守军的尸体,只是在十数具尸身之下,才偶尔露出一具敌军的尸体来。
她所面对的这支军队的悍勇让人心惊肉跳,她坐在巨人一般的小乖肩上,还曾看到阵中涌出一股赤色人潮,口中衔着快刀顺着小乖的腿向上爬来,想是要破坏小乖的关节。幸而小乖的设计实在精妙,在关节处的机括中另有数道机关,将侥幸躲过蜘蛛丝的几人都射下身去。而这种生则同袍死则同归的同袍之情,更是让人胆寒。她知道敌军的下一次攻击中会带着惊天的仇恨,他们会变成野兽,变成魔鬼,城墙上那些欢欣雀跃一脸侥幸的家伙们如何抵挡?
小乖迈着大步走到城墙跟前,如同一尊巨大的战神盯着城楼上的众人。莫三娘站起身冲身前一片欢腾的海洋大声喊道:“将士们!乱军的下一次攻击马上就会到来,大家赶快吃饭歇息,补充箭支!”
城上众人静了下来,刚才莫三娘在阵中的雷霆手段让众人都心中生寒,无人再敢出来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都各自矮下身去歇息,城中百姓也都登上城墙运送补给打扫尸体。此时才终于有了军队的模样。
莫三娘笑了笑,心道这样或许还能拖上一阵。
她从小乖肩上跃上城头,帮助百姓打扫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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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笑笑,走上前来。
“少侠何苦如此?这人间战乱,自古便不曾间断,死者尸骨若是堆积,只怕早将整块大陆都要覆盖了。又有几人想起为他们悲哀嗟叹?”
“他们的家人,朋友!你知道有多少老人孩子在家中孤苦等待?”行歌仰天怒吼,声音里像是喷出火来。“哦,我忘了,你不懂,你是只冷血的妖怪,是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你怎能懂得爱恨离别?”
张顺也不恼,只是笑。他挥了挥衣袖,将三人罩在一个气罩之中,隔绝了连绵不断的雨水。
“真是个孩子!”他衣袖一扫,便将地上污水杂草一扫而光,盘膝坐下身来。“你所知晓的苦难,不过都是些世间细枝末节的痛苦。区区十数年,你能经历多少的变故?便要在这里大言不惭,妄议世间疾苦?你说的对,我是不懂人世间的爱恨,我是只虫子,随时都会被吃掉的虫子,我所在乎的,只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行歌挣起身来,也盘腿坐着,三人成犄角相对。
“我妖族众生,生来便处弱肉强食之境,能活下来便已是万幸,像我这等还能机缘巧合得道修行的,已是其中难得的幸运儿。我还记得当我还是一条虫子之时,夕阳的余晖照在我的脸上,我的一生便要匆匆而过,如同这世间的一个停顿,而后便无踪影。我恐慌无助,像所有的虫子一样静静等待死亡。你能知晓那种绝望么?那是静静等待黑暗笼罩的绝大恐怖……”
“你果然是条虫子!你可知道有时候,活着并不比死掉更好?”行歌面色发青,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耻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身后那些在战争的泥潭中挣扎的人命悲恸?他们死在战场上,岂不是比夜夜煎熬要好得多?”
“他们死了,那活着的人呢?”
“哈哈哈哈……”张顺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笑话,也丝毫不顾忌行歌眼中的厌恶。“所有的活人都会死的!若是死人还要背负活人的希冀,那死者也实在太痛苦了。”
“正是!”行歌冷冷哼了一声。“与你们虫子不同,人们对死去的恐惧,便是因为他们都还背负着活人的寄托!我说过,你不会理解。”
张顺愣了愣,又笑:“如此,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是看少侠悲恸,想要安抚你而已。既然说不通,不提便是。”
他站起身来,衣袖飘飘:“二位随我上路吧,我玄阴门大宗主想见见二位。”
“我二人都已是先生掌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待程将军攻破城池我们动身可好?”
张顺惊讶回头,看着目视远方的行歌,笑道:“我座下吕尹天已去帮助程将军,难道你还想着救下这城池么?”
“我已经在救了……”行歌转过头,看着一脸愕然的张顺,笑了笑。
张顺大惊,心中无数个念头电转,突然目光停留在行歌的胸口。他上前一步,惊问道:“你那小貂儿呢?”
行歌哈哈大笑,笑得口中喷出鲜血。“同那吕尹天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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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尹天身形一闪,人已在腾腾黑雾中现出身来。
不远处城墙上呼喊声震天,刚刚打退敌军的一次进攻,整个城墙都状若疯狂,没有人注意到身后角落里黑雾中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吕尹天无声的笑了笑,嘴角牵动面上那道可怖的疤痕,让他凶残如同地狱中的恶鬼。他靠在檐下,手指在袖中那一串紫金铃铛上细细扫过,像是在挑选中意的情人。
终于在第三遍徘徊之后,如同枯骨一般的手指落在一颗黑色的小铃上。吕尹天从袖中取出黑铃,放在耳边爱惜的摇了摇,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脸。
而后,他手中捏了法印,将小铃悬在头顶,轻轻的晃动起来。
远处的城墙上渐渐安静下来,经历大战之后的人们从疯狂中清醒,恐惧和孤独便慢慢涌了上来。城墙上安安静静,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吹响城内的风突然转了向,从身后缓缓掠过每个人的肩头。
更无人能看清,那风中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丝细细的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