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如梦。
莫三娘将头支在桌上看屋外雨中朦胧晃动的瀚海城,心里漫漫的就氤氲开这个词。
是啊,可不是像场梦么?,三年前自己与那贼汉子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烟雨朦胧的瀚海,记得那是他不小心踏入早先布下的蛛网中,险些坏了自己的任务……
她摇了摇头,起身关上窗门,将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坐到桌边发呆。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莫三娘皱了皱眉,强打起精神,换上平日里如花的笑脸,柔声道:“进来。”
门是被撞开的,一条大汉浑身湿淋淋的,急急躬了躬身算行过礼,冲过来压低声音道:“蝙蝠和夜枭都失手了,人头被悬在了城外大门上!”
莫三娘细长的眉毛猛地抖了一抖,气息便有了些散乱:“军营里的消息呢?”
“已经四个时辰联系不上了,多半是……”
“四条线全断了?”
大汉袖手,垂头站在一旁。
莫三娘幽幽叹了口气,起身从一旁梳妆台的暗格中取出一袋金子递过去。
“倪三,这袋金子你拿去,带你娘亲离开瀚海。替我跟她老人家说声对不住……”
倪三愣了愣,将金子推回去,怒道:“莫老板,我倪三跟你十多年了,在你眼中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莫三娘不为所动,将金子塞进倪三手中,幽幽的说道:“这话不必再说了。能在瀚海留下来的,都是数一数二的汉子,别自己糟践自己。可是这是殷哥儿经营的后街,他走了,硕鼠和仓禀也都死了,这千把号人听着我这一个女人的话……我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你父亲和兄长都死了,我得留下你的命照顾你娘。”
倪三还待分辨,却见莫三娘已经起身,将窗户打开来,默默看雨。他站在屋里静了半晌,终于跺了跺脚,奔了出去。
屋内莫三娘仰头看着雨丝从铅灰色的云中抛洒下来,心里渐渐的便凉了。
连日来自己派出去的三波人手都被悄无声息的杀死,那原本门户大开的城外军营突然如同变成了龙潭虎穴,甚至连殷哥儿早先布下的眼线也被拔除了。这样看来,那个看似乱了手脚的将军所谋的,恐怕不只是先前所讲的前街而已。自她将整个后街几乎瘫痪的老鼠和蜘蛛勉强收拢,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无所不在的重压压垮。
我该怎么办,贼汉子?她摸了摸怀中的玉坠儿,心里点点滴滴的都是幻梦。
雨丝幽幽的,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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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姐,能进来么?”又有人敲门,听声音是那俊俏的小姑娘,好像是叫做余越儿的。
“进来吧。”
余越儿推门进屋,莫三娘眼前立时便亮了起来。这小姑娘生的并非多么惊世骇俗,细细看来眉眼处的棱角甚至都比不过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偏就奇怪,那件普普通通的淡紫衫子罩在她身上便如放了光彩一般,映照的那张带着淡然模样的脸也绽出光芒来。
莫三娘换上娇笑的容颜,笑道:“妹妹有什么事么?”
余越儿看着眼前的女人脸色变幻,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想了想,却觉得不便多问,便答道:“我是来向大姐道谢的。待几日雨晴了,我们便要走了。”
莫三娘笑了笑,点头道:“是,该走了。走的越远越好……”
余越儿愣了愣,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犹疑了一会道:“其实瀚海城挺好的,我挺想留下……”
莫三娘回过神,慌忙解释:“妹妹多想了。你们便是不走,姐姐也要劝你们离开的。这瀚海城怕是没几日安平日子了……”
“是要打仗么?”
“是。城里乱成一团,前街后街能管事的人都不在了,城外的军队怕是快要按捺不住了。”莫三娘又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屋里静悄悄的。“这仗一打起来,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那姐姐呢,不出城躲躲么?”余越儿觉察到莫三娘话中的悲哀,开口问道。
莫三娘又笑,拢在袖中的手抚摸那枚玉坠。
“躲了十三年,怕是躲不过去了。人不能总想着躲藏,有时候也该迎对的。坐下来吧,姐姐心绪不宁,难得你这样的好聊伴。”
余越儿坐下来,总觉得眼前的莫三娘与他们第一次遇到的人不大一样。
“妹妹,我看与你一道的那个少年好像很紧张你,是喜欢你吧?”莫三娘将烦恶的心事抛在一旁,却是换上了逗弄的语气。
余越儿双颊滚烫,低头不语。
莫三娘看在眼里,笑道:“年轻真是好,才有这人面桃花的俊俏。我看那孩子机灵着呢,是个好归宿。”
“姐姐说的远了……”
“是么?这几日你们在我这店中歇息,旁的不说,那孩子知道我是殷哥儿手下的人,你被人抓走也是我一手策划,他却不记恨,甚至还怕我不好意思,整日里帮我忙上忙下……就这份气量也让人敬佩。”
余越儿笑笑,道:“他那人自命滑稽,没心的,转脸就忘。”
“妹妹错了。”莫三娘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他心中是有千钧重压的,你或许不曾注意,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孤得紧,面上空荡荡的倒像是贴了一层纸。没心是假的,其实心太重。”
余越儿愣了愣,心里乱起来,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莫三娘攥着手中的玉,看着眼前不声不响的小姑娘。觉得心里暖了起来。屋里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坐着。
窗外的雨似乎越大了,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莫三娘脸色猛地一变,一把将身边沉思的余越儿推开。窗子这才啪的一声打开,十数枚袖箭打在墙上,笃笃笃响成一串。
莫三娘娇叱一声,也不见如何动弹,人跃窗而出,一时间窗外刀剑之声暴起,然后又极快的安静下来。
余越儿走到窗边,正看到莫三娘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手中一对柳叶刀被雨水冲刷,淌下大片鲜艳的红色。她的脚下,躺着五具尸体,都是一色的黑衣蒙面。
莫三娘低下身来,从其中一人的胸膛中摸出一枚闪亮的银钱来。她皱了皱眉,低低道:“碎雨庄?”
话音刚落,便见三楼也跃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着一件淡绿的衫子,腰间偏系了条红色丝带,面带笑脸嘴角翘起,却不是碎雨庄遥戈是谁?
“这帮人真笨!陷害人的手段丑到这般地步,真是丢脸!”遥戈在屋檐上蹦蹦跳跳,跃至尸体旁边伸脚踢了踢。“我碎雨庄虽然除了毒砂也用其他兵器,但他们所用的袖箭却是清一色的军械所的东西嘛。再加上一个个面色冷峻,满脸风霜,显见是行伍中人。”
莫三娘笑道:“确实如此,正是城外来的。遥戈妹妹真聪明。”
遥戈仰起头,撇了撇嘴道:“莫大娘,你能不能不要一副逗小孩开心的语气。我虽说比你小那么几十岁,但在前街的名声可比你大得多。”
莫三娘笑笑,也不还嘴,遥戈也是见好就收。显然这样的斗嘴这几天已是多了,两人都习惯了。实际上自慧生将遥戈救起送到莫三娘处开始,莫三娘就没来由的将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当做了自己的妹妹,开口之间便带着娇惯的语气。
雨点正密,两人走动这一时,便已是衣衫全湿。遥戈弹弄着发梢上滴下的水,心中懊恼,跺了跺脚便准备转身回屋。
一旁莫三娘突然又矮下身去,从另一具尸体的胸口摸出一块明黄色的布袋来。遥戈瞧见,一把夺了过来。
“砂袋?这帮家伙为了伪装成碎雨庄的人,竟然连砂袋都能弄到手,真不怕费事。”遥戈大是不屑,一边笑骂一边摊开手中的布袋。
那布袋的中央大大的写着两个字:碎雨。
遥戈脸上的笑脸突然崩碎了,她站在原地,心中无数个念头电闪而过,却又不愿意相信。
莫三娘依然低头查看那几具尸体,并未注意到一旁遥戈的脸色。这几人出手稳重,想来都是军中好手,但战场上厮杀的功夫用来刺杀江湖中人就如同是送死一般。那程郁号称是狐将,智谋无匹,如何会做出嫁祸这样无用的丑事?
那么,这几人并非是为嫁祸而来,那程郁究竟想干什么?
遥戈在雨中站了半晌,脸色越来越苍白。莫三娘心中奇怪,走过去低语:“怎么了?”
遥戈不说话,眼泪突然从眼眶中淌下,混在雨里砸在脚下。“这砂袋,是碎雨庄庄主所持的信物。我那几个不能动弹的师父只怕……只怕……”
那程郁并非是为嫁祸碎雨庄,而是已将碎雨庄铲平!这几人前来行刺,其实是来向她示威的!这程郁究竟有什么样的手段!
莫三娘心中剧震,上前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遥戈肩膀。遥戈如同一杆雨中晃动的旗子,触手便倒,瘫软在她怀中。莫三娘大惊,抱起遥戈向屋内奔去。
身后雨点更大了,似乎整个瀚海城都被雨点砸的晃动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