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庞大的身躯盘踞在宽广的朔川平原,嶙峋苍老的古城墙上布满斑驳的刀剑凹痕。这个曾经天下无敌的倨傲狮子,已经到了年老萧瑟的岁月。
朔川平原乃是南地第一大平原,纵横绵延数十千里,占尽了这南方大好的风光。平原上到处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分割成一块块相互独立的属地,每个被大河分割的属地里便坐落一座城池。唯独这朔州城方圆百里空荡荡,只错落的生着一些或大或小的村庄。只有亲眼见过了这座城池狰狞的面目,你才能明白为何没有城池胆敢靠近它——那样便只会很快被朔州城的光辉掩埋。事实上朔州城之所以变得雄武巨大,也正是因为在很久之前便将靠近它的那些城池一并吞了进来。
历代南国的诸侯都不遗余力的加高加固朔州的城墙,最天才的工匠们将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这座城中君王的防御系统上,使得这座城池几乎毫无破绽:城墙的高度恰好能让用竹子搭建的梯子被自身的重量压断;护城河的水位远低于城池的地基;城内大大小小布满了暗河明渠;城内的大仓永远存有足够全城百姓吃上三个月的谷粮。不管从哪个方面讲,这座城池都当得起北门上那巨大的匾额。
历史上这座城池也从未被击破,甚至没有军队愿意花费精力面对这一块石头,因而城中的百姓历来便不知战乱的灾祸。此时天下第一坚城的匾额已经变成一记大大的耳光,打得这一城数十万安宁惯了的百姓昏头转向。
繁华总与危机并存,居安不知思危者便总会被到来的危机打得粉碎。此时城池被破,城内百姓数百年来的美梦随着他们积攒几世的财物被掳走变成了一片流云。
春梦难长,流云易散。
只是这被安宁惯坏了胃口的百姓在灾难过后依然懵懂不觉,投机取巧躲过一劫者自是不用多说,只看那城中最大的花楼在敌军撤退三天之后便又热闹不异前日便可知晓一二。只是连那些家园被毁再无衣食来源的众人竟也是浑浑噩噩,乞讨了残羹冷饭之后便成片成片的扎堆闲聊,乞讨不到的便是饿死也不肯离城而去。
“……我朔州城千百年来可曾被人攻破过?此次乃是敌军中有妖人助阵,在破城之前做妖法,竟使寒冬里一日之间吹起南风,敌军这才能乘着纸风筝携带火油围烧了大仓和将军府。可恨我朔州城千年的美名,竟坏在一位妖人手上,这是何等的耻辱!若是叫我遇见了,必食之肉寝其皮!”
满脸络腮胡须的屠夫冲着身旁围坐的众人大声的呼喝,眼见着听众都被自己的豪气慑服投来赞叹的目光,心下不禁飘飘然起来。恍惚间以为自己便是那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大喝一声双脚猛踏地面,直吓得对面敌军丢盔弃甲。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声从脚下响起,屠夫兀自正作着豪壮的英雄梦,被这一声尖利的叫声唤回了魂魄,当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他有些懊恼的低头看,于是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一双大脚正正跺在一只手上,那只手人正双目喷火的看着他。屠夫还未回过神来,早被那人挣起身来一记拳头砸在脸上。
一时间四下叫好声大起。
行歌看着身旁三丈开外吵作一团的乞丐们,禁不住撇起嘴来感叹人心驽钝。他摇摇头,站起身来再次擦拭了身前的桌子,然后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起来:“卜卦医病,降妖除魔!”
初入朔州城时,他仗着自己背囊内数十两的金子,只当可以衣食无忧乐得逍遥。不想这朔州城一夜之间被人烧掉大仓,城中无良商贾在战后趁机囤积粮食哄抬粮价,到了最后竟至于粒米粒金!行歌精打细算,半个月后却也眼看着要囊中羞涩,吃食不继了。不得已去借了副瘸腿桌桌椅,干起老本行帮人打卦算命起来了。只是这战火纷飞的时节,活命尚且困难,自然难有人有兴趣去问什么前程。
乱吼了一气之后,他有些颓丧的躺倒在椅子上,心想今日算是开不了张了。想起夜里饿着肚子睡在破庙,不禁愈发的懊丧。忽然回头看见桌边闭目入定神色安详的和尚,顿时无名业火腾腾而起。
“兀那和尚!你先别睡了,也替我喊几嗓子!道爷我喊了一早上累了个口干舌燥,你倒是乐的清闲!”
慧生从入定中醒来,看着行歌通红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
半月之前两人进得城门,慧生本来觉得便该分道扬镳,小道士继续他的云游,他也继续南行去寻他的佛缘。不想行歌听说他是为寻找佛缘之后,当即便指着自己的脸说他便是慧生要寻的人。慧生想要解释佛缘并非便是要寻得一个人,但行歌哪里还听得进他诸般解释,强自要他与自己同行。
行歌一看和尚无辜的眼睛,心下就凉了一半,于是嘟囔着说:“不吆喝也成,明日换你坐在桌后替人打卦。”
慧生听了,便双手合什,闷声说道:“贫僧尚未参透世间因果,如何替人测算前路?”
行歌使劲把几乎要跳出喉咙的长叹咽回肚里,寡然无味间正待要说算了你接着睡吧,忽听耳边响起怯怯的声音。
“小师傅,可以问个卦么?”
行歌转头,正看见一个正豆蔻年华的姑娘站在桌子对面,一双透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焦虑的光。
行歌心中一喜,明白这又是个富家千金来问被入征的情郎生死。于是立时正色直身,努力做出仙风道骨的姿态,无奈还稍嫌稚嫩的脸无论如何也只能摆出一副包在我身上的得意模样。于是他粗着嗓子,弄出稍微老成些的声音来。
“请问姑娘想问什么?”
那姑娘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小道士的迅速转变,愣了一愣,重又低下头,声音细细的。
“问一个人的去向……”
“那请姑娘写个字,待贫道为姑娘拆解一卦。”
那姑娘接过行歌手中的纸笔,想了半晌,才迟疑的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生”字。行歌一看,心下更是了然。
“‘生’字可拆解为人在土上,所谓土载万物,此人性命当是无碍。”
那姑娘听来,顿时眼里迸发出异样的神采来,不想行歌接着话锋一转,“‘生’字其中有‘三’字,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是大大的吉兆,只是这个‘三’旁有刀锋相倚,中有利刃贯穿。此人虽性命无碍,但处在刀剑林立之所,再往后恐怕是凶多吉少。”
“小师傅,那可还有解救之法?”那姑娘被行歌这一通胡诌乱蒙说的乱了心神,若非这是大街上有众人瞧着,只怕立时便要为那情郎哭上一鼻子。
行歌故作为难之色,沉声道:“天命怕是难违,不过……”
那姑娘本已泫然欲泣,听到此处猛地眼中一亮,急急的说:“小师傅,只要有解救之法,多少钱我也愿意给。”
行歌重重的叹了口气,“贫道倒是曾跟师父学得这逆天改命之法,只是每施此法一次,便要损贫道三年阳寿,贫道日后怕是不得善终了。”
说完他踢了踢身旁瞪着一双大眼的和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示意他跟上。
两人尾随那姑娘走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家豪宅门前。单单看了那页钉满碗口大小铜钉的红松木门,和门前那两尊气势凶猛高比一人的石头狮子,行歌心底也不禁暗暗吸了一口冷气,暗想这南方当真是富足,自己先前何曾见过这等阔绰的门庭。
那姑娘回身对两人说了声“两位请稍后”,便敲开门走了进去,半晌也不见回来。行歌心里大是不以为然,心说这大户人家端的叫一个麻烦,请个道士作法也得层层通报。
约莫半柱香之后,却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小童,说是小姐请两人进去,并万般交代二人要轻手轻脚,不可惊动家人。
真真是侯门深似海。三人一路蹑手蹑脚,为避开走动的婢女家奴,左拐右拐足足又是半个时辰。行歌初时还不忘欣赏府中火一样的桃花,不一会便已经转晕了头,却偏偏许久也不见那小姐的影子。正自不耐烦间,却见那小童领着二人进了一处偏院。
院里桌案香炉齐备,桌上燃着十数根红色蜡烛。旁边站着一人,却不是那小姐是谁?
行歌心中大是不快,自己前来作法,竟是如同作贼一样,立时便将一张脸拉了个老长。
那小姐见得,忙上前迎接两人,一边道歉道:“望师傅不要怪罪,家父不允许家人私请和尚道士,若被他知道了,只怕便要将两位哄赶出去。”
“原是如此。无妨,我们这便作法吧。”
行歌解下身上背囊放在一旁,转身将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袍用手一挥,立时平添了几分气势。当下也不多言,走到案后从袖中取一符纸,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便装模作样作起法来。
一阵上窜下跳足有一炷香功夫,行歌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喝一声“破”,手中符纸便飞离手心,在行歌头顶慢慢燃起。
那小姐和家童几时见过这种手段,登时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只当是这次遇见真人了。
行歌看在眼里,心下受用的很,正待再喊几句壮壮声势,却眼见着那符纸燃尽的黑灰竟是团作一团上下颤抖。行歌脸色一变,还未待做出反应,便听紧接着一声巨响,那一团黑灰从中爆裂开来,盖了他满头满脸。
行歌顾不上擦去脸上的纸灰,转身抓起背囊拉住慧生就往外跑。那小姐在身后大喊:“小师傅,你还未拿酬劳……”
行歌头也不回,“这次作法就当是贫道送与小姐的……”
然后他压低声音跟身旁大惑不解的慧生说:“我那是一张镇妖符,遇妖气便符灰不散。”
“这一遭符灰被妖气驱迫炸裂,只怕是有了不得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