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瀚海城的阳光带着油渍渍的腻味,打在脸上实在让人寻不到梦里烟花三月的清醇味道。
行歌固执的在床上赖了一刻钟,眼见着打在脸上的阳光越来越烈,不得以翻起身来,骂骂咧咧的将缘尽系在背上。抬头一看,不禁一声大呼:“和尚,哈喇子掉地上了!”
原来慧生夜里诵经良久,竟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了,此时伏在桌边一脸安详,嘴角的口水在阳光下泛着晶莹莹的光。被行歌一声大喝,他立时醒转过来,微微愣了愣神,便自笑了笑,用手巾擦出了嘴角的口水,合什道了一声佛号。
“和尚,平日里不曾见你这般死睡过,怎么今次倒睡得比我还香。见你面露淫邪之状,莫不是梦到相好的了?”行歌心情大好,一边洗漱一边拿慧生打趣。
慧生笑笑:“施主说笑。出家之人何来尘缘。”
行歌擦了擦面,将毛巾递给慧生:“也不妨梦里想想嘛。话说我昨夜梦到余姑娘……咦,不知余姑娘可还安好?”
说着冲出屋门,轻轻叩余越儿的房门:“余姑娘,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屋内半晌也没动静,行歌手上加了几分力,又叩了叩,道:“余姑娘,还是快些起身吧,这日上三杆了,不妨去在下陪你去赏花……”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愣了半晌,轻轻推门进去,然后一声大喝,转身跳了出来。
“和尚,快出来,余姑娘不见了!”
当先便一人往楼下飞奔而去。
大老远莫三娘便捂口轻笑,一手指着屋外道:“出去赏景了,却急成这样子了……”
行歌也顾不得脸红,推开大门跳入屋外油腻的阳光里。
-
余越儿在后街的巷道里走了许久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的走动。
她之前只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白日里在家中作些女红,夜里跟师父学些武艺。父母为人虽多早非议,但自己却明白他们的苦心——四方文明的守财奴余善人其实也不过是个被贫穷吓怕了的父亲。然而平淡的日子突然如同被人敲碎,家人没屠戮殆尽,余家庄被人烧了干净。娘亲竟然是自己亲手杀死的,而她一向敬重的师父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绝望像一条昂头吐信的毒蛇,攫取了她所有的力气。
阳光从勾回的屋檐间落在脸上,油腻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巷道两旁也都是些脏兮兮的小店铺,从洞开的屋门望进去,里面往往坐着三几个吃茶的闲人,说笑的声音像一阵咣咣响得铜锣。
余越儿走的乏了,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却见入眼的尽是这等店铺,犹豫间连独自也饿起来了,发出咕咕的叫声。
“小姑娘,昨晚可曾入住了那家店子?”有个粗豪的声音乐呵呵的问她。
她抬起头,发现不经意又走到了昨天晚上那个卖炸糕的铺子前。店铺不甚大,屋内不过三五条长凳两张桌子,也不见有客人入座,门前却大喇喇的悬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子。其上大书:“瀚海第一”。那个名叫刘麻子的老板坐在油锅后面冲她喊话。
“恩。多谢大叔指点。”
“不必谢不必谢……进来坐坐吧,尝尝我的炸糕。”
余越儿看着那张黑乎乎油腻腻的手,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刘麻子面上登时如同开了一朵花,将火上的油锅架在一旁,过来招呼,嘴里兀自絮絮叨叨:“姑娘,不是自夸,我这炸糕是全瀚海最好的了。就说这油,却是从八十里之外的厌火镇上运来的。这面,更是我家那口子揉了几个通宵……”
余越儿努力笑了笑,架不住老板的热情,便用桌上的竹筷夹了一块炸糕,轻轻的咬了一口。
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卖相实在糟糕,却不想竟是难得的美味。余越儿只觉一团炸糕甫一入口,便如同突然化开一般,甜丝丝的味道往人的舌尖鼻孔里游走,甜味过了,又有一丝淡酒的味道缓缓散开,其间竟然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惊讶的看着筷子上的炸糕,不明白这么一小块东西怎么会有这许多的味道。
刘麻子得意的笑了笑:“嘿嘿,凡到我这吃过的客人都是你这副表情。我这瀚海城第一的名号也不是吹的吧。”
余越儿笑了笑,放下筷子,嘴里的桂花香味让她想起了母亲经常做的桂花糕。
“小姑娘,我看你面色不大好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给大叔听听,许是说出来了心里就好受点了。”刘麻子是生意人,最善的便是瞧人面色,何况余越儿此时的脸色便是谁见了都晓得她有心事。
“哦,没有。只是想起我娘亲了。”
刘麻子笑了笑:“想来也是。姑娘举手投足都不似田家女儿,想必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吧。这正是战乱时节,出外行走,家中是遭了灾了吧……姑娘你别这么看我,我刘麻子没啥本事,守着这一个店面几十年了,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说着他又退回火炉后面架起油锅,将一个个揉好的团子都放进翻滚的油浪里。
“战火纷飞,苦的也不是姑娘一家。平日里来我这店中吃糕的,哪个没有几个远方的亲戚?说是这些时日都没了消息了……唉,八成都死了。可是死了又能怎得?活人还得照样过日子不是?这过日子啊,就像炸糕饼,有时一时间忙过了头忘了照看,就会烧坏一锅的好油,可是烧坏了油难道生意就不做了?哀叹两声,可惜上一时半会,还得重新架上大锅烧油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余越儿愣了半晌,刘麻子一串油乎乎的话语中有她从不知晓的质朴气息。良久,她笑了笑,低头将碟子里的几个炸糕系数吃了个干净。
刘麻子看了,笑的贼兮兮的:“这就对了嘛,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总把脸绷得像是要办丧事,难看的紧难看的紧……”
余越儿吃完了,脸色突然真就如那刘麻子所讲难看的紧,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银两,此时两手空空全身上下没有半个铜子。
刘麻子又笑:“走吧,别干坐着了。这几个炸糕算大叔送你的。”
余越儿脸红了半晌,扭捏的站起身来道:“多谢大叔,我回去取了钱就给你送来。”
刘麻子一双竹筷在油锅上当当的敲着:“什么话什么话,不值几个钱。”
余越儿笑着往外走去,许是屋内太闷了,她觉得有些昏,脚下也越来越沉。慢慢的刘麻子在油锅上敲击的声音竟然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侧耳倾听,惊讶的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那敲击声便响一次,正好都落在自己的脚步上。
她惊讶的转头,看见刘麻子乐呵呵的,一副和气生财的老板模样。突然刘麻子手中夹糕的竹筷在锅沿上狠狠一敲,她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屋外斜地里突然插上来一个黑衣人,将余越儿快要瘫倒在地上的身躯拦腰一抱扛在肩上。回身面向刘麻子,一手在胸前作拈花状,开口道:“祸及林木!”
刘麻子扔下竹筷,手上动作与那人一般无二,答道:“殃及池鱼!”
那黑衣人点了点头,再不多说,一个纵身跃上屋顶,转眼间消失不见。
刘麻子收回手,捡起竹筷拨弄油锅中的炸糕,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
行歌将识海发散出去,转瞬间便覆盖了大半个后街,却竟然寻不见余越儿踪影。他心中有些焦躁,看着眼前七拐八拐错综复杂的巷道,只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明明是向着远处前街的白墙走去,却不知怎地竟是越绕越远了。
他担心余越儿安危,不得不强压住心中的烦恶,耐着性子在这迷宫一样的后街走动。他觉得这巷道要比前些时日碰到的影魅所布的迷幻阵更加厉害,难怪前街的那些官老爷不愿意进来——不认识路的许要饿死在巷道里也说不定。
正自烦闷间,突听耳边一个怯怯的声音道:“小哥,请问殷宅怎么走法?”
行歌回头,见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那人身穿一件华贵的青色绸缎衫子,面上绣着极为淡雅的荷花,边角上细密的用金丝捻边,此时正战战兢兢的用一条丝帕拭着额上的汗珠子。
行歌心道,呦,这要饿死的主说话就来了。
仰头看了看天,虽说是正午时分,但这春日里的太阳显然还未到燥热的地步,疑惑眼前这团肉哪来这么多的汗。
那胖子见眼前这少年不答他问话,反倒是上下打量他身上的衣服,以为又遇上了强人,惊呼一声闭起眼睛转身便跑。双腿飞快的舞了半晌,睁眼一瞧竟然还在原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原来后襟衣领早被这少年给攥住了。
“你……你要干……干什么?”这胖子大爷嘴唇显然过厚了,抖抖索索,说不出利索的句子来。
行歌正待要吓唬他一番,突见两旁的屋顶上噼里啪啦跳下几条大汉。
为首的一人生的极是凶恶,面上有一道一指长的刀疤。这汉子狐疑的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将手在胸口作了拈花状,喝道:“祸及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