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无月,有风。
主客相对,各自喝茶,悄无声息。偶尔四目相对,隐隐似乎刀剑在两人之间眼神之间杀伐,连院落中的风也变得躁动不安。
杯中的茶水换了三茬,桌旁伺候的丫鬟额角的冷汗已经溻湿了发梢,站在原地双腿抖动不止。
终于红衣的客人站起身来,一张俊秀的脸换上郑重的神情,向主人躬了躬身道:“殷泱兄,我二人百年有余未见,你人间风月蚀磨之余静默之心还有如此修为,实在让人叹服。”
被唤作殷泱的主人嘴角抖了抖,一脸神采飞扬。他站起身来,衣袖挥洒间间如清风围绕,正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懒散模样。
“苏红,何必跟我打这哑谜。我二人在山中争斗怎么也有上千年了吧,哪一次不是被你整的鼻青脸肿?我静默之心再了得,不也总是被的天火烧透么?却是这般的来消遣我。”
苏红笑了笑,红袍在小厮的灯笼下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此次前来却不是来消遣你的。天劫将至,如何还有这样的闲心。殷泱兄,你虽说不是玄阴门人不理门中之事,也不至天劫也不放在眼里吧。”
殷泱正了正色,沉吟道:“苏兄不妨有话直言。”
“不瞒你说,我此次前来正是奉了大宗主的命令。想要你帮本门做一件事。”
“说来听听。”
苏红坐下身来,缓缓抿了一口杯中已经凉下来的茶水,笑道:“美人唇?这纷乱世道还能喝道如此精致的铁观音,实在万幸……”
殷泱笑了笑,心知这苏红的脾气,自己若是越心焦他便越是悠闲,是要将自己心中的脾气都抻干净了才行。他索性也坐下来,揭开盅子轻轻摇头嗅了嗅,赞叹道:“苏兄好眼力,正是美人唇。小弟为了这一斤茶叶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乱世之中,处子不少,美人却是难寻得紧。这株茶生在离此百里之外的山峰上,须得美人用舌尖采了嫩芽,再一路送回茶庄速炒……啧啧啧,这一壶茶,可是有数十位美人儿累死在路途上了。”
苏红笑了笑,不言语,又揭开茶盅抿了一口,叹道:“好茶。”
一旁伺候的丫鬟此时只怕头也大了,这两人明明已经喝过两盏茶,半晌也不见有什么说辞,此时正待到了说正事的关头了,却又各自心安,谈起茶道来了。
主客两人各自沉默着喝茶,一点一点将茶杯内的残茶喝净,如同相约除外闲游的公子哥。
良久,客人向主人举杯致意,然后将茶杯轻轻置在桌上,开口道:“大宗主只是要你留意三个人。”
殷泱愣了愣,也放下茶杯:“能让大宗主特意派你交代的人……”
苏红点了点,道:“正是!”
殷泱正色,坐直身躯:“我若作成此事,我与教门之间的勾戈便可了断?”
“是。记住,三个人,一个小道士,一个小和尚,还有一个姑娘。大概后天便会进城来,你要小心留意。”
殷泱一愣,右手轻挥。桌旁丫鬟只觉手中一轻,细细的茶水便从壶中倾出,聚在殷泱掌心处,化作一面圆圆的镜子。殷泱右手缓缓扫过,说道:“这是今天早些时候进城的画面。”
那泛光的镜面中便见人影晃动,有三个少年在城门口被官兵盘查,当先的少年上蹦下跳指天赌咒,身后一个姑娘脸色苍白,绝美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痛苦。最后面是个低头诵经的和尚。
“正是这三人。好快的速度!记好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小和尚送回教中……”
没有回答。
苏红转过脸,见殷泱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镜中那面目冰冷的姑娘。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外走,一边道:“随便你了,只是不要误了正事。”
说话间身形缓缓渗进黑夜之中,不见一丝踪影。
“老板,住店!上房和下房各一间!”行歌冲着一副懒洋洋模样的店老板扯着嗓子喊。
看来稍有效果了。那老板一边用小指掏着耳朵,一边转过脸来。肥胖的脸上似乎写了一个大大的“滚”字,斜斜睨着面前呼喝了半天的行歌:生的倒人模人样,穿着寒酸,没有教养,包袱瘪的如同两层布……多半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少爷,看背上还背着把剑,应该是个穷游侠。恩,这姑娘倒是有富贵相,但是看她一副哭丧脸,不是刚死了爹就是死了妈,必然也没多少油头。在后面……和尚!
行歌看到这团油乎乎的肉坨子突然变得迅捷起来了,只见他一双戴满戒指的粗手指闪电般在算盘上拨拉了一番,然后伸向行歌:“一百三十七两四钱黄金。”
行歌正待要解包袱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才突然攥成拳头,重重的敲在桌上:“打劫呢?!看着小爷好欺负还是怎么的?”
那团肉却也不着急,带着一副轻蔑的笑脸:“客官,你敲打的是百年红木。价值一千七百两。”
行歌一愣,连忙转身看了看桌面,见自己一拳似乎打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他连忙收回拳头,战战兢兢的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客官,那个位子是李老板花了三百两预定的。”
行歌嗖的一声窜起来,拉着余越儿的衣袖便往外跑。听到身后那肥猪冷哼了一声:“穷鬼……”正待发作,一旁慧生上前按住他肩膀,诵了声佛号道:“莫动无名火,我们去别处就是。”
行歌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到最后一抹阳光也沉入了山峰,这座举世闻名的商贾之城缓缓亮起姹紫嫣红的灯。
这就是瀚海城?真是一副势力的嘴脸。他摇了摇头,拖着步子往前走去。
“小哥,我看你不像有钱人,怎么想到住前街的店子?被欺负了吧?哈哈。”
行歌回头,见一个乞丐躺在客栈门旁,正一边笑一边拿着手中的竹杖在地上敲打。行歌也不恼,在一旁看着他。
乞丐笑够了,才冲行歌喊道:“第一次来瀚海吧。去后街试试运气吧。从这条大道往后直走,然后左拐便是后街的地盘了。”
行歌躬了躬身,道:“多谢指点。不知后街的客栈价钱是否公道?”
乞丐又笑了起来:“公道公道,不要钱也成。”
虽然心中蹊跷,但眼见天色已晚,自己跟和尚不打紧,平日里野地里也住惯了,余越儿却身虚体弱,如何能受得了一夜的风寒。当下便心中拿了主意,顺着乞丐所指的路向后街走去。
后街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份光景。
前街一入夜便是灯火通明,来往者衣着光鲜雍容华贵,与那光洁的大理石街面相映,红色的梁柱雪白的砖墙,正应了那句文人赞叹瀚海城的诗句:“鞍马如云袖中风,倾尽囊中入此城。”后街却是一片昏暗,眼见天色已经暗到一丈远也看不清面目,整个街区竟然没有一丝的灯火。阴暗处吹来一阵阵诡异的风,带着浓重的腐烂的味道。行歌四顾,只觉的头都要昏了,转眼间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转身看余越儿,见她也是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
“左边。”慧生低声提醒。
行歌不停,转身就朝左边奔去,果然便见不远处有灯火。他急急跑过去,左拐右拐,如同在迷宫中穿梭。待走近了,却见是一个卖炸糕的小贩。那光亮是他油锅下面的炉火。三人回头,早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呼……”行歌站在蜘蛛丝一般复杂的小巷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如同被人抽去筋骨。
“小哥,你们是要找睡觉的地儿吧……”卖炸糕的小贩看到三人的模样,隐隐便猜出几分。
行歌提了提神,答道:“是啊。瀚海城怎么如此复杂难寻……”
“呵呵,头一回来都是如此。呶,看到那边那个最高的楼没?对,没灯的那个。那是后街招待新来人的地方,去碰碰运气吧。”小贩一边忙活手中的活计,头也不抬的指点。
行歌转身,看到那幢高楼在黑影里幽幽的站着,像是在细细的打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