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一入池中,被池底浓重的血腥味一冲,登时醒转过来。
他用尽力气想要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却似乎被捆绑了绳索。如同被拉离出整个世界,他在重重的血幕之后,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头顶极远处的地方,似乎还有苏铁心和慧生交谈的声音,他极力去听,却只有血浆翻滚的汩汩声响。
“小家伙,最后一程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越儿?是余越儿的声音。他无法回头,只能瞪着一双眸子疯狂的转动。
“额,我忘了,你在这炼魂池中被封了窍脉,说不出话来。”
余越儿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张脸此时跳动着疯狂与戏弄,却依然是如同一把烧透他胸腔的火。
“你既然不能说话,那就留着吧,等你的魂魄跟我融为一体了,你想说什么我便也就知晓了。”
行歌依然沉迷在这张被血光照亮的脸庞里,看她脸上轻浮的笑化成一串安魂的细语。睡去吧,他好像听到她细细的喃语。
睡去吧睡去吧睡去吧……
巨大的疲倦铺天盖地,眼皮上如同被人挂上了千钧重物。他沉浸在余越儿泛红的面孔中,周身百骸觉得懒洋洋的没有一丝气力。他想就此睡去,幸福的不知世事,心底却隐隐有些牵挂,有一丝微弱的心神牵拽着身躯不忍离去。
再看一眼便是,再看一眼。他努力的将沉重的眼皮撑开,去看那张他不忍离弃的脸,看那颗眉心处夺人心神的嫣红。
没有嫣红。那里只有一点幽蓝色的光亮。
“喝啊!”
行歌突然暴喝了一声,挣起身来,体内快要沉睡的灵魂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
余越儿惊叫一声,向后退去,靠在身后的石墙之上,脸上狂喜更甚。
“你竟能挣脱离魂之术的束缚!小子,魂魄精纯之人大多心神软弱,虽然食之大补,但毕竟比不上强大的元神。像你这样魂魄精纯还能抵抗离魂术的异类实在少之又少,却不是老天送来的一桩好事么!”
行歌心神一回复,立时便觉浑身疼痛难忍,似乎有无数的刀剑穿心而过,刻骨的疼痛从灵魂的深处向外延伸,直欲透体而出。他站在那里,仰望着头顶厚厚的血色红幕,沉重的喘息着,脸上悲愤交加,筋肉虬结。
“啧啧,真是一块上好的材料。连五毒炼魂阵也需要费些功夫。如此好的材料,囫囵吞了实在是可惜,待我再给你加些佐料。”
余越儿挥了挥衣袖,手中连般换了数个手印,便见池底一面布满复杂符文的墙壁隆隆洞开。静了半晌,洞中汹涌奔出数不尽的冤魂,本来安静诡异的池底突然生出尖利的呼吼。那冤魂被阵法所困无法逃逸,在洞顶盘旋了一会,似乎找见了猎物,争先恐后地涌进了行歌的体内。
炼魂阵法终于开始全力运转,血池翻滚愈加强烈,原本汩汩跳动的声音已被一连串爆裂之声代替,阵中鲜血飞溅黑雾缭绕。那漫天的血幕缓缓降落下来。
余越儿狞笑一声,飞身从池底洞开的石门离开。
血幕不一时便淹没了行歌的脸庞,浓重的血腥真元从他眼耳口鼻之中暴烈的钻入,转瞬间便在全身之中杀伐流窜。行歌脚下如同开裂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他被拖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站在黑暗的地底,周身都是凶残嗜血的呼喝声。
“为什么我们要死?”
“好冷……”
“杀了他,杀了他……”
行歌感觉到这些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身躯,喃喃的在他耳旁低语。体内流窜的血气如同凶狠的刀剑,将他不受控制的真元都逼迫在丹田之内,然后徐徐而上,围在他的识海之外围转。难以忍受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身躯,他艰难的低下头,看到自己的皮肤已经开裂,渗出颗颗发亮的血珠。血珠从体表滑落,还未落地,便成化成一阵血雾。
“我不能死!”行歌面目狰狞,脸上布满血液蒸发之后的暗红斑纹,喉咙间嘶吼的声音带着嗜血的气息。
“为什么不能死?我们都死了,你也该死!”
“快杀了他,冷啊,冷……”
“杀了他,杀了他!”
游走的魂魄七嘴八舌,行歌几乎能觉察到他们的气息喷吐在颈上的冰寒。他奋力转头,却见四周黑暗,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我要活下去,救人,救人!”
魂魄们静了一瞬,转而又开始热切的呼喝。
“救人?救得了谁?你就要死了!”
“救我救我,我好冷……”
“杀了你,便救了你了,杀了你!”
行歌埋下头,意识慢慢的被无尽的疼痛掩埋。那些围聚在识海之外的血气开始疯狂的撞击他的壁垒,一丝丝的疯狂探入心神,搅起滔天的浪潮。他鼓起浑身的力气,愤怒的咆哮:“我要救所有的人!你们所有的人!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用手中的剑,扫尽天下的凄苦哀怨,让所有人都不再苦痛!”
少年的声音如同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一瞬间吹散了吵吵嚷嚷的喧闹。行歌的眸子渗出鲜血,所看到的东西带着暗红的血腥。
一个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来,冷冷的注视着他。
“你要救我们?还是要救你自己?少年而已,知道什么世间的疾苦,妄谈要救所有人!你从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这人的声音带着苍老的虚弱,却自带着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生出一种敬畏。行歌被他一句话问的愣在原地,魂魄几乎便要脱离身体。我拼命地紧拽住魂魄的手腕,浑身颤抖,用尽力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要救所有人的念头,甚至不知道是几时有的。只是突然的,我便知道,我该当变强,该保护世间一切需要保护的。这念头来得毫无道理,但是却坚定的像是从心底生根。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我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是我想,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便该去做。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人沉默了半晌,似乎被行歌的一番话扰动了心神。许久,他开口道:“原来是你……那么,你确实不该死在此处。千年一乱因你而起,这世间的纷乱都是因你的出生使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柴,都等着你来覆灭,你却死在此处,只怕是太过便宜你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手掌轻轻拂过,行歌便见眼前黑色尽皆退去,露出黑幕里数不尽的冤魂来。那些冤魂都不再呼喝,不再撕扯,不再歇斯底里,似乎突然之间,他们都有了生前的理智,默默的看着行歌。眼神中带着狂热,更多的则是怜悯。
行歌紧攥着自己魂魄的臂膀,丝毫也不敢放松。
体表早已经没有血珠,喷涌而出的都是朦胧的血雾。一双渗血的眸子终于爆裂,无尽的黑暗包围了他。识海外的血气猛地一窜,击破了他坚固的壁垒,微微作势,便要疯狂涌入。行歌哀号一声,手中微微一松,便觉魂魄的指尖擦过他的手掌,离身而去。
意识突地变作一团黑暗,行歌浑身上下都变得轻松起来,没有疼痛,没有感觉。他漂浮在自己站立的血污身躯之上,看着自己满脸的愤怒和痛苦,笑了笑,心想何苦如此。他在池底游了一圈,转身朝池面浮去。
突然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脚腕,他用力挣扎无法脱身,转过脸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站在身后冷冷的注视着他。
那人不待他再有动作,便又强行将他按入一旁的躯体之内,紧接着自己也缓缓渗入。
无法承受的痛苦再次呼啸而来,行歌仰头长啸,声音里带着数不尽的魂魄嘶吼的声音。他破败的身体在呼啸声中发出灰色的光芒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修复。生机泉的气息被引导出来,再次淬炼他的筋骨。隐隐的有金色光芒在体内流过,所过之处,损坏的机体都瞬间回复,更甚之前百倍。
行歌啸声一毕,体内便已运转如常。他惊讶的低下头,看着自己隐隐泛着红光的身体,心中惊骇难以言表。试着调动真气,只觉如同滔滔江水涌动,再无一丝呆滞。而识海之中,更有无尽的升腾之气氤氲,散发出去,百里之内清风碎雨清晰可见。
这一遭苦痛过后,行歌才算真的易筋换骨。前般与慧生二人在生机之泉中所得的宝藏此时才终于完全取出。若是没有这炼魂阵法的凶残霸道,事先便将他体内的沉疴杂质都逼迫出体外,这生机之气便无法再造身躯,顶多只能再次淬炼一番,功用只怕是微乎其微了。而影魅之前所放出的无数冤魂,则系数被行歌新锻的身体吸食,化成了识海之中的灵气。
行歌之前自己从书中所学,尽皆是些细致末流,道法武术,只不过是修真之途的入门而已。此时这一番险些丧命的经历,反使他最终脱胎换骨,有了仙家灵识,终于初次领略到修真的妙处。
他惊叹许久,心道难怪许多人入了魔道食人魂魄,这等进境实在妙不可言。
灵识微微散开,便已清晰看到头顶左上方的余越儿,正手持黑匕与慧生斗作一团。行歌哈哈大笑,缘尽长剑跳至手中,一剑破了这五毒炼魂阵的封锁,飞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