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看看三人一头雾水的模样,轻轻叹了声,说道:“果然是千年如一瞬,世间几更迁。我玄阴门也落得籍籍无名了。”
说完走过去坐在那把竹椅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三人。
“三位小哥也真是有手段,竟能破了我布下的行尸阵,还把我的吞云兽吓得不轻……”
苏铁心心中焦躁早已无法按捺,不待他说完便上前怒喝问道:“我二人前日在树林里遇到的阵法和蝙蝠可是你搞得鬼?”
程青轻轻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有人打断他的话有些不快。他轻轻用手抚摸了肩上呲牙咧嘴的吞云兽,说道:“蝙蝠是我放的,设阵法的却是另有他人。”
苏铁心面色一寒,持剑逼近道:“那苏某便不得要与阁下做个了断。”
这一天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走入魔道,变得十恶不赦万人唾骂。他心中越发惊慌,对那害他至此的人便越发愤恨。此时见到正主,心中早已烧得滚烫,哪里还顾得上行歌在一旁可劲的使眼色。
程青却是没有说话,嘴角一弯明亮的笑容在塔顶中央的一盆大火中跳纵着戏谑的光。
行歌上前拉住颤抖着肩膀的苏铁心,看着咬牙切齿的游侠,郑重的摇了摇头。他上前将苏铁心隔在身后,对竹椅上的青年微微躬了躬身。
“我三人只当是此处有妖孽作祟,前来降妖的。不想大人在此淬炼法器,无意惊扰,还望见谅。”
那青年脸上笑容越发明媚,他懒懒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里带了浓重的逗弄。
“小哥,如果所猜不错的话,区区便是你要找的妖孽吧。区区是个修行数千年的蝙蝠,不知道可还入得几位降妖壮士的法眼?”
行歌猛听此话犹如被人当头棒喝,顿时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前些时日朔州城破和这濮阳城一夜之间井水干涸可都是你做的好事?!”
“正是区区在下。朔州城的南风是区区做的法,濮阳城的水却是吞云兽喝干的。一并算在区区头上便是。”程青似乎对行歌脸上突然入骨的恨意很感兴趣,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正自在原地不声不响的少年。“还有,这城池中冤魂不散难以渡化,却是因为区区要在此炼制这管厉鬼笛。”
他不理会站在身前隐隐发抖的少年人,自顾自的讲下去:“你们三人刚入那百里长林区区便知道了,那时手头偏有些要紧事,只能送些蝙蝠过去,想让你们回转,不要靠近这濮阳城……真不知道这样一座死城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竟是不理会区区的警告,依然来到此处。区区这管厉鬼笛的炼化正到了紧要关头,便只能发动行尸阵,无非也只是想要将你几位小哥惊吓出城而已。不想你们偏偏还是要挤入这座石塔……”
说到这里,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行歌,问道:“小哥,你可曾看到底层的壁画了?有没有看到区区的身影?你与这小和尚的画像倒是真切的紧……”
行歌的拳头早已经攥的劈啪作响,听到此处,突然一个猛子冲了过去,左手的拳头在一声怒吼声中打出。
程青一动也不动,看着面前几乎贴在面皮上的拳头轻轻哂笑:“小哥好大的脾气。”
行歌的拳头在靠近青年面庞的时候便如同被一层透明护罩阻挡,再也不能靠近分毫。他抬起头,通红的面孔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愤怒的光,喉咙里迸发的咆哮声像一声深夜的惊雷:“你这个王八蛋!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是什么?若是没有了你们这些作祟的妖孽,这世上便能少多少冤死的亡魂!”少年奋力的大喊,声音被愤怒撕扯变形,“这满城十数万的百姓竟比不过你这一管笛子?”
程青坐在椅子上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睛斜斜睨着犹如突然之间被愤怒烧红的行歌。他笑了笑,口中啧啧啧赞叹了几声:“小哥倒是一副好心肠,只是恐怕你找错人了。区区自认修行得道一来从未伤一人性命。这满城的百姓更无一人是区区杀害。”
行歌收回拳头,右手剑尖抬起指向眼前妖怪:“妖孽,休得胡言。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么?”
“这小师傅修的他心通。你问他便是。”程青脸上的笑容不曾变动,一只手兀自抚摸肩上的吞云兽。
行歌疑惑的回头看向慧生,却见慧生郑重的点了点头,他收回长剑,愣在原地。
程青看着屋子正中摇晃的火苗,缓缓道:“人界与妖界从天地初生之时便如死敌,双方相互仇杀敌视,就似是天生的仇敌。人类天性好粉饰太平掩饰真相,千百年来不断将我族描述的越来越凶残可怕,竟至于滥杀无辜屠戮万物的魔物。妖界确实有些邪魔外道,以人类精血为生,以求得道修成,但这与人类之中多有强徒恶霸并无区别。小哥对我妖类如此愤恨,必是有太多的误会。希望尚不至于积重难返。”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着站在原地一脸茫然的行歌:“小哥或许觉得我助叛军攻破城池是为非作歹,那区区问小哥一句,若是城池不破双方一直相互对峙碾压死伤者多,还是早些破城结束战争死伤者多?”
行歌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我助叛军破城,本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却不曾料到人心竟凶残至此,十数万同类竟屠戮的干干净净……”
行歌突然抬起头,大喝:“那你还在此做什么?”
程青从吞云兽头上收回左手,轻轻去抚摸手上的笛子,轻轻道:“却不是为了这件宝物么?
“困人魂灵于此,毁人魂魄炼化法器,还敢妄称良善!”
“哈哈,小哥真当我这法器如此不堪,竟是什么人的魂灵都要么?”青年站起身来,逼近行歌。“我这管厉鬼笛须得一万最是凶狠怨愤的鬼魂才能炼制,你当是个魂魄我便收么?你若懂得鬼神通,不妨与这些冤魂交谈,问问是否区区束缚他们在此?这些人死去之时心中怨恨深重,只求能杀得别人以泄心中仇恨。哪里用的着我做什么法来束缚他们,却是他们自己求着让我炼化他们!”
行歌肩头猛地一震,心中早已经乱成了一片汪洋。之前的诸般信念此时都化作泡影,这青年蝠妖的话像一根根尖利的针,在他心里扎出一串串冒血的孔洞。他摇着头往后退,嘴里喃喃着细微的话语,他听到自己在说:“不会的,这是假的,这是妖孽骗人。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
他慌忙转头,求助地看着慧生,希望小和尚能面现降妖除魔的愤怒佛相,告诉自己这妖怪所说的是谎话。
慧生只是低垂双目,口中念诵往生佛咒。
“你无知少年,尚且不知自己同类心中丑恶,却早早被人教化,妄言我妖类凶残,也不觉得羞耻么?”程青更不停留,逼上一步,大声喝道。
行歌一步一步往后退却,心神几乎要被这蝠妖的一声大喝震散。突觉背上抵上一双手,暖洋洋的气息迅速涌入四肢百骸,刚刚心底丛生的那些绝望也都尽皆涣散。他心中依然带着万分的疾苦,无法相信所听到的种种,但那种压迫在心中的阴郁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慧生踏前一步,口中绽出钟鸣般的巨响:“施主话中暗含摄心邪法,却是为何?”
程青见被人识破,也不恼怒,轻轻一笑,反问道:“小和尚,你这声狮子吼中暗含密宗真言之意,却是为何?”
“震怖邪魔!”
“区区在你等眼中是邪魔,你等在区区眼中却也是敌人。我对敌人施法,不算过错吧。”
慧生本就不善言语,此时被这蝠妖一顿抢白,登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愣了愣,他突然抬头问道:“那贫僧且问施主,贫僧在百里林中所遇老者你可认识?”
“小师傅练得他心通,何必还要来问我?你自当明白。”
慧生愣在那里想了想,又开口问:“你们所为何事?”
程青笑了笑:“小师傅这个问题恕区区不能告诉你,总有一日你会都知道的。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恢复心境的行歌,暗暗叹了口气,道:“小哥,我本无意要伤你。只是眼见一份大功在眼前,把持不住自身,还望见谅。”
行歌心中疑惑,问道:“什么大功?杀了我便是一份大功么?那塔下的壁画又是什么意思?”
程青摇了摇头,将手中长笛横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曲子。
这曲子曲调悠扬,十分悦耳,只是似乎在承转之处带些阴郁之气,乍一听来会让人心中升起阵阵寒气。
行歌本就疑惑无法自持的心境被这曲调一带,顿时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激起巨大的浪花。善恶是非,人妖正邪,都慢慢充塞在散乱的心海。
慧生身上金光大盛,转身看着面带凄厉的行歌,大喝:“谨守自身,方能拒斥邪魔!”
行歌奋力的抬头,只觉犹如置身粘稠的液体中,一举一动都如同巨石压身。他努力的睁开双眼看向程青,程青也正看着他。
两人之间,是程青手中的竹笛里涌出的无数鬼物,正自狰狞的扑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