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酒醉一般的老丐歌罢又自躺在一旁喝酒,一张发红的面孔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恸。那只不大的酒葫芦里似乎有喝不尽的酒,在他晃动的手间发出汩汩的声音。
阳光从城墙上跳了一跳,终于拖动身躯,在天空歪着,惊恐的审视这一座黑暗的城市。
行歌默默在尸体中穿行,脸上带着木然的冰冷。大片大片的乌鸦被他驱赶,翅膀间卷起的风吹动尸身上破烂的衣物,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半个月不间断的雨,早使这些尸体腐烂的难以辨认面孔,浑身上下都渗出了粘稠的腐液。
他不断地弯下腰替无助的死者合上惊恐的双眼,双手沾满了腥臭的腐液。
苏铁心上前拉住行歌,拍拍他的肩膀,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行歌用力挣脱了,机械的向前走。
“没用的!有十几万人死不瞑目,你管的过来么?!”苏铁心愤怒的吼,嘴角还粘着未擦拭干净的秽物。
行歌不回答,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木然的向前走,弯下身,做着似乎永无尽头的工作。
“停下来,曲行歌!这些人死了!死了!做什么都晚了,你还不明白么!”
“那你说该做些什么?”行歌没有回头,声音像是蚀锈的铜铁被敲打,苍老无力。他小心的用手掌在一个跪着的老人脸上滑动,想要合上他的眼睛,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老人依旧怀抱小孙子瞪着一双愤恨的大眼——老人的眼睛早已被乌鸦啄去,只剩下空洞洞的窟窿。
行歌终于再也无法前行,就势跪在大街上,仰天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几乎全城的乌鸦都被这声咆哮惊吓,惊慌的从尸体上飞起,霎那间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
苏铁心小心的靠近行歌,用手触碰了他的肩膀,却见行歌如同一具死尸,向前重重的扑倒,带起厚重的烟尘。苏铁心上前将行歌翻过身来,见他双目紧闭面色发青,任他如何呼喝也不见醒来。
老乞丐从一旁爬起身来,走过去推开手足无措的苏铁心。不紧不慢的一口酒喷在行歌的脸上,再往行歌的两只手上倒了足有半壶的酒。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脸冲目瞪口呆的苏铁心说:“小娃娃,小心别碰到尸体,尸毒入体就麻烦了。”
苏铁心忙不迭的点头,看着老丐一只手将行歌扛在肩上,走向一旁一间还能看出模样的屋子。
自始至终,慧生都坐在原地,口中的往生咒洪亮如常。
那老丐将行歌扛至屋内,一转身扔到了屋子当中间。他俯下身仔细的看着正牙关紧闭的少年,手里的酒葫芦隐隐发出锃亮的红光。
“倒真是一块良才,生的如此根基实属不易,可惜……”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老丐将行歌扶起,一只手在他背上推宫过血,酒葫芦又是一阵酒水浇下。有一盏茶功夫,老丐放在行歌背后的手突然一掌打过去,结结实实的击在行歌背上。
行歌大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块黑色的血块来。那污血乌黑发亮如同煤块,腥臭之味甚至比屋外的尸体还要厉害。
行歌脸色立转红润,睁开眼来看了看喝酒的老丐,又身萎顿的看着屋外。
“小娃娃,为啥如此不惜命?你可知这城中大半的人死去时怨气冲天,怨恨之气遇着活物就发疯报复。你竟然用手去触碰,不被秽物沾身就怪了,活的不耐烦了?”老乞丐也不看他,冲着透入的阳光懒懒的伸了伸腰。
“老前辈,人心真的如此凶恶么?”疑惑的神色从行歌的眉眼之间爬升,阳光淡淡的打在他的眼帘上。“平安盛世官吏欺压百姓,巨贾盘剥小民,乱世了军队屠杀平民,厉鬼索人性命。是人心本是如此,还是妖物蛊惑?若是真是妖怪从中作梗,我势必要除尽人家的妖魔!”
连日里所遭遇的种种不平早在行歌的心中埋下深深的阴影,他平日里只是嬉笑怒骂,不曾去想,生怕那真相太过黑暗他无法承受。此刻在无边的尸体与冤魂之间,他碰到这神秘的老乞丐,知道当是个奇人异士,再也压持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开口问他,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听的太真切。
“小娃娃,你想让我给你个答案么?”老乞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去,“这些你想不通的事情应该自己去想,想明白了便就明白,我告诉你的只是我的答案。”
行歌静静的坐着,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屋外被老乞丐驱逐四下飞散的乌鸦。许久,他站起来,走出屋子冲苏铁心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无大碍,然后站在慧生身旁,聆听大悲大智的佛经。
那老乞丐仿佛真的喝醉一般,一个不小心被尸体绊倒在地,口出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慧生往生咒已经诵过百遍,声音越来越洪亮。却见城池上方的诸多冤魂仍是凝聚不散,似乎是惧怕慧生口中的经文,发出吵吵嚷嚷的哄叫,都尽皆聚集在城池正中的一座黑塔上空。
行歌突然开口道:“和尚,看来我们得去那座塔上看一看,只怕塔中有古怪。”
慧生睁开眼,仰头看到乌云一样的黑色气息在行歌远望的方向化作一眼巨大的漩涡。他脸色大变,惊叫道:“炼魂眼!”
他站起身来,面色沉重:“这些冤魂无法渡化不是因为怨念太重,而是因为有人将他们束缚在此地了。”
话音刚落,突听站在远处的苏铁心一声惊呼,二人转身,却见那被乌鸦啄去了眼珠的老者正伸出了手紧紧的攥着苏铁心的脚踝。
行歌正待过去,却见身前一个双腿被砍去的孩童突然抬起头,紧闭着双眼对着他和慧生的方向,缓缓爬了过来。行歌认得这个孩童的眼睛他刚刚才合上的。
苏铁心反手一剑削去了老人的几乎露出骨头的手臂,慌忙退后,一边扑打兀自在自己腿上用力抓挠的手。忽的却觉背后被人重重击了一拳,这拳头并无内劲,力气却大得惊人,撞得他身子晃了几晃几乎向前倾倒。他慌忙转过身,看清身后偷袭他的人,顿时如同一块寒冰被塞入心里,禁不住大大的吸了一口冷气。
一拳打在他背后的却是个被划破了胸膛的孕妇。那原本死去多时一身粘液的妇人此时正站起身来,一只掉出眼眶的眼睛正晃晃悠悠的挂在狞笑的脸上,腹部那道被刀斧划开的豁口里,隐约有一只小手伸了出来。此刻这妇人一拳未见功效,便木然的挪动脚步,要环腰保住苏铁心。
苏铁心一看那妇人模糊不清的面孔和张开的大嘴,惊得魂都要飞了。饶是他平日里胆大的紧,夜宿荒山孤岭只当是家常便饭,此时见了眼前这一幕,心中早如同打起了一面大鼓。
他身形暴退之间一剑刺穿了妇人的膝盖,那妇人向前趴倒在地上,挣了几挣无法起身,便双手在地上拨动,几乎要分崩离析的身躯慢慢的靠近过来,那条快要断掉的腿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粘液。
苏铁心只觉得头皮都要发炸起来,还未待想如何是好,便听身后吱吱嘎嘎朽木一样的声音不断。
他回头望去,只见整个城池的尸体都正自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慢腾腾的朝他们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