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带着点点捉摸不透的寒光,秋风扫过落叶,山谷中到处是沙拉沙拉的细语声,似乎是有人在低笑。
“谁?!”余越儿攥了攥分水刺,又问了一句。
声音被秋风送入漆黑的夜色里,转瞬间碎成一片片。她缩了缩脖子,转着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无边的黑暗,努力说服自己这谷中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走出屋门十余丈,什么也没有发现。浩瀚的黑暗中只有来回逡巡的风,还有嘲笑着自己的落叶和秋虫。
她站在黑暗中,突然间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眼泪止不住的从脸上滚下来,她抬起衣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在余家庄时她听过影魅讲述的世界,对外面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充满了向往。她期盼着有一天影魅能带她去看看自己想象之中的世界,影魅听了却是冷冷的笑,他说,真是个愚蠢的家伙,等你见过了外面世界的恐惧和孤独,你才能明白此时安宁的幸福。
现在她明白了影魅话中的冰冷,亲自体会到了如同立在人群之中的巨大孤独,还有独自一人面对黑暗的无边恐惧。她突然觉察到原来自己还是个没用的大小姐。
眼泪顺着脸庞滚落。
她跌坐在地上,浑然忘却了刚才铺天盖地的恐惧,空荡荡的心里只剩下委屈,以及不合时宜的自怜自爱。
一只有着火一样燃烧的皮毛的狐狸从树后探出头来盯着她看。它歪着头,似乎大为不解。
原来那个影子却是它。
余越儿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在黑暗中散发着暖暖的火光的小兽,觉察到心里的一丁点温暖。她甚至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将手伸向火狐,细声道:“你好,我叫余越儿。”
狐狸在原地愣了半晌,似乎在思量靠近一个陌生人的危险。它左右四顾,终于上前用皮毛蹭了蹭余越儿的手。
余越儿破涕为笑,站起身来,想要将狐狸抱在怀中。
那红色的火焰一滚,却躲在一旁。
余越儿笑笑,向前走了一步。那狐狸却猛地转身,迈开步子钻进林子里。余越儿一愣,却见那小兽又自林子中探出头来,满怀期待的瞧着她。
她明白了,迈开步子,跟着眼前的一团火焰走进林子,踩得脚下的落叶擦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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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的庙门在黑暗中泛着冷冷的光。
烟霞剑客陆雨生坐在庙门前的梧桐树下,身上落了十数片枯黄的叶。他闭着眼睛,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块石头,没有温度,也没有鼻息。
许久,庙门上的光芒黯淡下来。寂灭推开木门,笑道:“坐在我门口,是要看看我是不是卖力救这孩子么?”
陆雨生睁开眼,笑了笑,扯开嗓门道:“是啊,你这个老家伙疯起来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我不能不提防。”
“我还能杀了这孩子不成?”寂灭大笑,走近陆雨生身旁,趺坐而下。
“老秃驴,究竟有没有杀心你自己还不明白?”
“出家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岂能杀生?”寂灭笑着,手指在膝上轻弹。
“笑话!这话本就是教唆人杀生,为救众人便须横刀斩魔!”
寂灭笑而不语。
陆雨生又闭上眼,冷冷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这孩子就算没有被那血魔大阵种下魔根,他的体内也存着另一个更让人惧怖的魔物。一旦他苏醒过来,只怕这整个繁华世界都会成为这一遭天劫的灰烬……”
寂灭手指不经意的弹了弹:“说你后面的可是吧。这些话我们都清楚。”
“可是这个躺在这里的孩子跟你那个在后山修行的小和尚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体内沉睡者另外一个人,这话本来便还有另外的意思,便是这那人跟眼下的这孩子没有关系!我们要除的是魔,而不是这个无辜的孩子!”
“你觉得这孩子能自己压持住那人么?”
陆雨生沉默,许久才冷冷回道:“我愿意试试。”
“用什么试?用芸芸众生,世间万物来试试么?”寂灭依旧是笑,他的笑脸挂在没有血肉的骷髅上,狰狞的像厉鬼。
陆雨生猛地睁眼,他站起身来,黄袍被夜风展开,露出他精瘦如刀削的身躯。
“我陆雨生愧对天下苍生,失手打开这一遭天劫的封印。数百年来我每每回头细思,只恨不得立时自绝以谢天下!可这有什么用?大祸已经铸下,我岂能如懦夫一样远遁?”
“是,”寂灭抚掌而笑,轻声道:“自然不成,你陆雨生是天生的英雄,自然不能做那懦夫之举……可是眼下这不正是你赎罪的机会么?只须杀了这孩子,将灾劫消弭于无形之中,我二人也都能从千年桎梏之中解脱出来……”
“解脱?”陆雨生笑,转头厉声道:“天下之事,便是一副枷锁套着另一副。我们几时能得跳脱?实在是笑话!”
寂灭笑笑,黑暗中他裸露在唇边的牙齿闪闪幽幽寒光。
“如此说来,你已经有了豪赌的决心么?”
陆雨生愣了愣。这话听起来熟悉,数月前他第一次前来谷中,便问寂灭可有了觉悟。不想转眼间,寂灭又拿来问自己。
这困在同一副枷锁中的二人有着一样铿锵的心。
许久,陆雨生气势颓顿下来,他如山一样高耸的肩膀突地塌陷。似乎在一瞬之间,他苍老了数百岁,即使在黑夜中,那点点寒光依然能映照出他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
“也罢……”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像风中摇晃的衰草,“既然已经背负山岳,又何必惧怕在这山岳之上加一块顽石?”
一旁寂灭默默的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突然大笑。
他站起身来,挥掌拍开木门,像陆雨生伸手到:“老友请进!”
陆雨生回头,惊讶的看着寂灭。他与寂灭数百年的交情,两人曾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他知道这老东西却有个奇怪的秉性,便是打坐参禅的地方是不许他立足的。年轻时他多次想进去瞧瞧,也都被寂灭拒之门外。他曾嘲笑过寂灭的怪癖,说他心中有执念,修为便不可能至于化境。寂灭也自毫不在意。
此时他却突然主动邀自己进禅房,陆雨生如同听到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他在黑暗中看那张骷髅一样的脸,那脸上带着笑容。
于是他笑了笑,缓步走进禅房。
陆雨生曾无数次猜想寂灭禅房内的光景,他猜测那屋内的墙壁上应是布满密宗咒印,屋顶应是悬挂光明**,另有数不尽的经卷……但任他如何想像,也终没有想过那禅房内竟然与外面看到的完全一样,除了那尊巨大的佛像外便无一物。
陆雨生仰头看了看露出点点星空的屋顶和四面将颓的墙壁,惊讶的转身看着寂灭。
寂灭微微笑,合什道:“你明白了么?”
陆雨生皱眉,脸上茫然一片。
寂灭笑笑,伸手捻起木槌,轻轻凭空敲击起来。那木槌在空气中一震,竟然还能发出敲击木鱼的笃笃声。
陆雨生站在原地,突地如同被利剑刺开了头颅,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悦从心底腾腾而起。他哈哈大笑,带着如释重负的畅快。那笑声透过四壁和屋顶的孔洞飞扬出去,在黑夜里如同雄鹰高鸣。
许久,陆雨生收了笑声,转过身来冲老友拜了一拜,道:“多谢老友雕琢。陆雨生明白了。”
寂灭笑笑,将手中木槌抛下,道:“烟霞剑客聪明绝顶,贫僧只是稍稍点破而已。佛法遮诠之意,也非得陆雨生如此人物才能参破。”
陆雨生抬头,苍然道:“老友为了此刻的遮诠已是花费数百年光阴,陆雨生再不成器,便对不住老友的一番心血了……”
“枷锁背负了一生,此时才终于明了不过是幻梦,是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相之一界,实在比那界碑更难打破……”
寂灭大师在数百年前便已参破轮回,也早已知晓这千年之后的劫难,他在那时便在陆雨生心中种下疑惑,让他猜度自己的禅房,心中自生烦恼。而数百年之后,当陆雨生已经被自己的背负的悔恨快要压垮时,又亲手将这个疑惑为他解开。原来答案早就摆在他的面前,只是他不曾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已。
心相一物,实如山岳。
陆雨生本事极为聪明的人物,被寂灭大师如此的凿空手段点醒,便立时大彻大悟,知晓了自己在这天劫之中只不过如先前一般是个门外观望的闲人,他心怀恐惧和悔恨,以为是自己一手铸成大错。却不知自己本来所看到所遇到的,便是天劫的一部分。那缠绕自己的悔恨和不甘,其实便如自己想象中的禅房,其实是空无一物的。
他此时既得解脱,便再无烦恼,面上升起畅快的笑容,只如回复少年光彩。
寂灭微微一笑,领他走到佛像后面。
被黑暗包裹的行哥躺在地上,身上的黑气却如活物一般被引入佛像之中。
“移天换命之法!”陆雨生脸上的笑脸突然崩碎,他猛地转身,看着身后面如骷髅的老朋友,厉声道:“马上停下来!”
寂灭摇了摇头,微笑不语。
“快停下来!这样下去……你,你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