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沉默无力的太阳像昏昏欲睡的老人一样,随手将没有热度的眼光洒在门前。
秋色将尽,谷中梧桐落叶已经铺成一层厚厚的地衣,风也变得越来越凉,不经意的从人的脖颈处滑过,竟然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
余越儿裹了裹身上的衫子,转回屋内坐下,任由那风把屋门拉扯的吱嘎作响。
在青阳峰诡异的大殿中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手拿着噬灵刺,而行歌的胸口洞开着一个大洞。然后行歌的眼神就突然变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会有那么决绝的眼神。那死灰一样的神情每每出现在余越儿的梦里,让她坐卧不宁。
她侧耳倾听风中的隐隐约约的高歌,心中没来由的长满荒草。目光穿过来回闪动的木门,山坡上只有厚重的落叶,以及在落叶之间悲鸣的虫子。
茕茕之虫,行将就木。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在一瞬间击中了她,像一条恶毒的蛇游走在她佯装沉静的心里。她坐不住了,自嘲的站起身来,倒了一碗茶水,又坐下,看那几片茶叶在茶碗中旋转着落到碗底。她试着劝说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姑娘,我这茶叶虽说不上金贵,却也是便采三山五岳得来的上品,不这样泡在茶碗中看,可就实在太糟蹋了。”
余越儿回过神来,看到陆雨生一张促狭的脸,脸红了红,轻轻的笑。
“在担心行歌么?”老头大大咧咧的坐下身来,伸手倒了一碗茶水,皱眉道:“最好的铁观音,让你拿瓦罐煮了喝……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余越儿似乎没听到他的抱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陆雨生将碗里的茶水一口气灌进喉咙,如同狂饮烈酒一般。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胸口那一刺已是伤了心脉,只怕是活不长久了……”
余越儿转头,看向陆雨生的表情惊惧痛苦兼而有之,一滴眼泪从眼角涌出,在玉一样的面孔上划过。
陆雨生慌了神,忙自摇手,胡须上沾上了茶水也顾不得擦拭:“别哭别哭,我跟你开玩笑,他没事。只是身重血魔之气,须得寂灭出手净化。”
“当真无事么?”
“当真。”陆雨生伸手拂去须上的水珠子,正色道:“但这血魔已经深入心脉,即便是寂灭,想要全部清除干净也须花费些时日……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且他又是命中注定的……”
他抬头看了看急切的看着他的小姑娘,那张脸上的担忧带着刻骨的痛。许久,他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讲下去。
余越儿愣了愣,看着门外的秋色,说道:“我其实知道的……”
陆雨生猛地抬起头来。
“冥牙困我在青阳峰四个月,却并未做什么僭越礼数的事。他将我视作座上之宾,甚至让几个姑娘陪我游山散心,所求的,便是让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她将头埋入胸口,细声说道:“他告诉我说行歌是命中注定的万物之主,他所要做的只是让他苏醒。血魔之阵只是个引子,只是要引动他的本心。”
陆雨生挥拳在桌上砸了一下,喝道:“冥牙老鬼,竟然把什么都告诉你,真是大大的混账东西。”
余越儿摇了摇头,苦笑道:“其实我是想知道的。我先前总觉得他只是个天真的孩子,他善良,有魄力,又总是带着一副笑脸。有时候挺讨嫌,可见他不笑,又让人心里面没来由的塞进去一块石头……”她转过脸,细声道:“我说这些话老前辈别笑话……”
陆雨生勉强笑了笑:“怎么会,我老头子当年也是年轻人里面的一代俊杰……”
他想说些俏皮的话来缓解气氛,可话才出口他便知没什么用,余越儿依旧是一脸淡淡的忧虑。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不要说话的好,自己毕竟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余越儿顿了顿,接着说:“到后来,知道其实他的笑脸里面带着疾苦。他说他一路走来,所到之处似乎都是被人现行设计好的场景,他不过是个在剧目中挣扎的伶人,就连有时候的痛苦看起来都像是自恋自艾。现在想来,虽然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却也知道前路艰难。”
她转过脸来,看着沉默不语的陆雨生,手指在袖间纠结勾连。
“老前辈,我其实与他总共相处不过一两个月而已,却总是觉得他笑脸之下眉宇间总是藏着东西,似乎是疑惑和悲苦。那时我想他心里或许是燃烧的冰火,其实冷的吓人。他救我怜我,我都懂他的心意,我就想我或许能捂热他……可是,我亲手刺了他,就在他的胸口,刺出一道口子……”
“燃烧的冰火?”陆雨生沉吟半晌,笑道:“我跟这小子一起生活十多年,总见他聪明伶俐心如玲珑,却不也不曾知道他心中其实还有这份冰冷。一个人若是知晓了自己的宿命,如何能不心冷?”
“前辈,行歌跟我提起过,说你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想或许只有你才能知晓他的心意。我这样亲手刺了他,我看到他眼里冰冷的绝望……他还会记得我么?”
陆雨生笑了笑,道:“你为什么要刺他?血魔阵虽然以你为阵眼,却并无之后的变化。你所做的,其实是为了杀掉他,不是么?”
“是的,我是要杀死他。我看到他的样子,才知道冥牙骗了我,他在阵中的样子是十足的恶魔。我只是在想,如果入了魔道,他会开心么?我宁愿杀了他,也不愿他变成被人唾骂的魔鬼……我总觉得,他心中的痛苦其实就是这种担忧……”
“既然你做了,而且认为自己做的对,又何必担心后悔?”
余越儿愣了愣,埋下头不言语。
“你认识的曲行歌应该是个有有气量的少年,他如何能不知晓你的心意?”陆雨生站起身来,笑道:“你且安心等待便是。这座屋棚虽然简陋,但用度不缺,足够你用上一年半载。”
他转身向屋外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在门口转过脸,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我看你是难得双生之体,本是天地造化,却误学天残诀心脉受损,若不设法补救只怕难得长寿。这是一本混元心法,你正好借此机会潜心修习,希望能有些用途。”
余越儿木然的伸手接过,点了点头,心思却还是在行歌身上。
屋内已经暗的瞧不见册子上的字,她起身去找烛火。
灯光亮起之时,门前早无老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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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元心法与那天残诀截然相反,便如一冰一火。余越儿初时只是随意翻看,不想一路看下去,却早被书中文字牵引,心中升起腾腾暖意。她这才知真正的修真之法气度庄严,却是要迎合世间的万物之道。那天残诀以自己的魂魄为炼化材料,实在是真正的邪术。
书过一半,原本浅显易懂的字句已是变得艰涩难懂,余越儿资质本属中庸,便被那书页之中的句子绕的头昏眼花。
她抬起头来剪去灯花,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眉头皱成一团。他起身去整理床铺,想要早早歇息,待明日一早再仔细研读。
一阵风忽的推开关闭的木门,将油灯噗得一声打灭。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影子在门前一闪而过。
余越儿反手将噬灵刺拿在手中,闪身出门,喝问道:“谁?!”
却见漆黑的夜色漫漫的铺沿开去,整个山谷都是一片墨色。
她手持双刺,迎着冰凉的夜风,小心翼翼的走出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