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怀抱着可谓绝世的温香软玉,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自然并不惧斥与女子肌肤相接,在他看来,那与怀抱一只猫一只狗并无多大区别,他只是眼看着这姑娘晕倒在自己怀中,却并无办法让她苏醒。他看向行歌想求得帮忙,却见后者正带着一脸艳羡的表情看他。
当时深处妓馆浑浑噩噩的这两个少年,并不知晓这世界便如同此刻这一幕,想得到的你永远只能观望嫉妒,而你不想要的,却总也逃不掉。等他们后来终于明白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事情即使你明白了,也并不见得便能掌控。
行歌撇了撇嘴,走过去将慧生怀中的桃花扶坐在一旁的椅凳上,伸手掐了掐人中。桃花醒转过来,愣了愣神,转而便哭的如同泪人。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在这姑娘的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终于知晓了两人的悲惨身世,也知道了这对姐妹花在乱世里活下来的不易。
原来这桃花柳叶并非是南国水乡之人,正如此刻南国诸多沿路乞讨的乞丐一样,是在战火初起之时从北方一路逃难过来的。据桃花所讲,她们本是北方临水边一户农家的女儿,每日随父母下田耕作,虽生活艰苦,但也衣食无忧,乡下之人,只图个安宁祥和。不想战乱一起四下都是些流兵蹿勇,哪里还有什么安乐可言。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眼看着战火越少越近,便决定带着全家去往尚且平安的南方。一家人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想却在就要到达朔州境内时遇见了杀人越货的强人,父母亲为了保护女儿都尽皆被强盗杀害,姐妹两人拼死逃命才躲过一劫,终于平安到了朔州城。姐妹二人随着父母从北方一路走来,身上所带的一点盘缠早都用尽,两个女儿家在这举目无亲之地一点办法也没有,柳叶在这时却患了难治的寒病。桃花狠狠心便将自己卖入这烟花之地,唯一的条件是老鸨要救活柳叶。桃花仗着自己这一副好面孔很快在阅花府声名鹊起,私下里颇有了些积蓄,姐妹二人在朔州城才得以安身立命。没想到安生日子才过了一年有余,这坚不可摧的朔州城竟也沦为战场,柳叶自城破之日起便不知所踪。今日桃花终于得知妹妹还活着,却是要去见妹妹的最后一面。
去往陈府的路上行歌心中嗟叹不已,只觉得乱世人命贱如蒿草,也不禁为这桃花舍身救妹的英勇所动,看向桃花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悲怜。
慧生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不住的拨动佛珠,口中念诵着佛经。
三人进了那进小小的别院,桃花便直奔里屋而去。陈府之中无人敢靠近这进偏院,因而无人掌灯。好在那柄剑所发光芒明亮足以照亮整个屋子。此时以至深夜,圆月当空,明亮的月光从窗子泄进小屋,正照在柳叶身上。
一见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柳叶,桃花大喊一声,立时便要扑过去。
行歌慌忙站在两人之间,冲着依然想要挣脱的桃花大声喊:“桃花姑娘,那柄妖剑厉害非常,万万不可过去。”
桃花站在原地,无助的看着柳叶头顶的剑,眼泪一串接一串。她小声的对躺在床上煎熬的妹妹说:“柳叶,姐姐来看你了。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豆糕。”
柳叶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像烈日下的冰雪。她努力地伸出手,唤她姐姐的名字,声音颤抖的像风中的叶子:“桃花,见到你真好……”
桃花原本虚软的身子此时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柳叶的笑脸在姐姐悲恸的大哭里被瞬间瓦解,她试着爬起身,却再次重重的跌在床上。姐妹二人近在咫尺,却偏偏无法靠近,于是隔着数丈之远哭作一团。
行歌站在一旁,看着一边哭一边诅咒着那柄剑的桃花,心里只觉得如同被虫子撕咬。他走过去伸手在墙壁上的神龛里抓了一把香灰,重重的在心底鼓了一口气,然后缓步向柳叶床边走去。
只见他每走一步便站定了看那妖剑的反应,待见那剑并无异样,便在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踏实了抬头再看。如此走了十七步,花了半柱香时间,已是到了离床两步之远的地方。那凶险的碧色长剑依然未见动作,仍是悬在空中绕着柳叶兀自旋转。行歌欲要再前行一步,那剑突然又开始大声的鸣叫,他急忙收回脚步,却见柳叶早已经不堪重负似的大口喘气。身后桃花也顿时像被万剑穿心,瘫在那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歌站住身形,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在圈中用香灰画了一个繁复的阵法。画完之后再起身一步一步的退回桃花身旁。做这一切之时行歌一直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此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俯身扶起桃花,将刚刚所画的阵法指给她看:“桃花姑娘,你小心走过去,站在我画的阵法中。那是隐匿阵法,能让那妖剑无法发现你。切记不可伸手触碰柳叶。”
桃花起身将信将疑的慢慢走到圈中,那柳叶头上的妖剑果然如常的转动着,她转身感激的看了看行歌,脸上的泪珠在月光下闪着跳动的光。
行歌转身拉着慧生走向屋外,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看,惊讶的发现那妖剑所散发的光芒竟是比白日里暗淡了许多。
两人坐在屋前的月光下沉默不语,身后的屋子里传出生离死别的哭泣。行歌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仰头望着清寒的月亮,心中无力感腾腾的生长。
他回过身对着念诵佛经的慧生说:“和尚,待这件事情了了,你去哪里?”
“去南方寻我的佛缘。”
“我要去寻个安静的地方修行。”
慧生拨动佛珠的手停了一停,却没有说话。
行歌自顾自的说下去,“这些日子每日里嬉笑玩耍,竟是没有做一分有用之事,以前觉得乐的逍遥,现在才知道那样的日子却也太过轻松。”
慧生转头,发现小道士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像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之前从未见行歌这般认真过。
“活在这世上,就会有想要做却做不了的事情。明明努力就可以做成的,却因为虚度了时日只能在旁袖手,这感觉真是讨厌。”
“终有一日,我要变得强大,比你更强,要能纵横这世间,扫荡一切的罪恶和不公,要能想要救下谁的时候就能救下谁,要能要去救谁的时候就能去救谁,谁也挡不住,谁也不能挡。”
“要能坦荡自身,惧怖邪魔,将一切该当主张的种种都弘扬,一切想要害人的种种都杀灭。要让好人都能安平,让劣徒都能归正。”
“要叫人想飞翔便能飞翔,想入地便能入地,要让这世间给人的枷持都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来,对着月光,声音洪亮,犹如一把利剑。
“要再也没有人无助哭泣,再也没有人被杀戮,再也没有人欺凌,再也没有人无可奈何,再也没有人痛苦难当!”
慧生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他不确定是否月光太亮照花了他的眼,他分明的看见自己的这个喜欢说笑的朋友站在寂寞的月光下面目冰冷,稍嫌瘦小的身躯竟高大到需要仰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师父所说的金刚罗汉。
过了一会,行歌转过身,看见慧生定定的看着他,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抬手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挠着,小心的问慧生:“和尚,你不会笑话我吧。”
慧生双手合什,“行歌施主志向高远,让人好生向往。贫僧不敢嘲笑。”
“那你觉得我能行么?”
慧生想了想,觉得难以回答。他从来都是只是去做,没想过什么应当如何。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觉得”的,便沉默不语。
“那你跟我一起来吧。”行歌对着慧生伸出一只手,在月光下对朋友郑重的邀请。
慧生愣了好一会,低下头,小声说:“我还没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慧生说话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埋在胸膛里,行歌无法看清他的面孔。
许久,行歌坐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胸口的书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慧生呆坐了半晌,低声念诵了一句“阿弥陀佛”。
月亮在天空静静的滑动。
突然两人身后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行歌只觉得如同被人在耳旁炸响了一桶火药,一时间晕头转向竟是什么也听不见。愣了半晌,他缓过心神,顿时大叫不好,转身与慧生一起射入屋内。
二人从明亮的月光下进得屋内,只觉得屋中光亮微弱目不视物。待稍过一会眼睛适应了光线,两人看清了屋内情况,登时一起愣在了原地。
却见那两个哭成泪人的姐妹正抱在一起,欣喜异常的说些什么。行歌就着月光看见柳叶的脸色已经不似原先那般苍白,身子也不见虚弱,竟突然间像没事人一样,抱着姐姐高兴的蹦跳着大喊。
而原先在柳叶头上盘旋的古剑此刻正躺在两人身后远远的地方,在月光下轻轻的颤动,却早已没有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