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她每天都推着一架三轮车,车后面是用简陋的条条框框架起来的,形成一个小空间,在这个小空间里,上面悬挂着一盏不太亮的灯,往下一点横着一根杆,用于挂起烧鸭烧鹅等各色卤味,下面有案板、菜刀等工具。当然在去往市集的路上,那些卤好的肉、烧好的鸭、鹅、鸡等都是放在一个大不锈钢桶里,上面盖着盖子,不让香气跑出来,也不让赃东西进去,到了摆摊的位置,才将桶的盖子揭开,将喷香的烧鸭烧鹅卤肉用铁钩挂在杆上。烧得通透的烧鸭烧鹅油皮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仍然泛着清亮的油光,还没尝上一口就能感受到烧得啵啵脆的皮,咬上一口,酥脆的声音混合着卤汁和白嫩厚实的肉质,只需一口,便能唇齿流油,香气满溢,咸淡适宜的口味,配上米饭吃更是绝配,谁都想在辛苦一天之后能来上一口满足诱人的香味和饱腹,或许这就是最简单的幸福了吧。五香粉、八角、面豉、芝麻、沙姜粉、豉油等香味是烧制前的灵魂配置,烧好后的鸭和鹅从出锅那刻起,就已经勾起人们敏感的嗅觉,更别说挂了出来,香味从狭小的空间往外散发,俘虏着来往的人们饥肠辘辘的嗅觉神经,好像用浑身的香味来向路人说着自身的好吃。
她的手脚很利落,在人们来购买的时候,总能挑选出最肥美、烧得最好看的烧鸭烧鹅,接着根据顾客的要求,手起刀落,将烧鸭烧鹅斩成均匀的小块,有序地码在一次性塑料盒里,再用小袋子装上一些卤好的甜酱汁,酱汁里有姜、豉油、花生油、白糖等,烧鸭烧鹅单吃已经很美味,蘸一点酱汁吃又是另一番风味,接着将甜酱汁连带那盒剁好的烧腊放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并将香气和美味封存在其中,顾客们给了钱,便可以取走。这是围绕在我童年时期的香气,现在我每次路过卤味店或者烧腊店,总会忆起她蹬着三轮前往市集卖烧腊的情景,带着一身卤味的香气出门,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足回来。可是现在的烧腊店和卤味店都装修得很好看、很规范,明晃晃的灯光更能凸显出烧鸭烧鹅的酥脆油光,却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或许是少了街坊邻居之间的八卦吹牛和嘘寒问暖,又或许是少了一份街头巷尾的烟火气,终究是回不到我童年记忆中的味道了。
以前不管她卖烧腊卖到多晚,我总会在家等到她回来一起吃饭,这也是我们之间无声的约定,好像只有人齐了才能开饭,这顿饭才能吃得完整,而且她还会时不时留一些烧鸭给我,虽然是卖剩下的,但是我依然觉得幸福。时间久了,在家等另外一个人回来的不再是我了,变成了她,她和我从前一样,不管我多晚回来,她都会等我回来,和我一起吃饭。随着工作量的增加,我回去的时间越来越晚,她也等得越来越久。桌上早已做好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心如同那些饭菜一般,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渐渐变凉,直到我开门进来的那一刻才重新热起来。我怕她等得太久,就让她先吃,不必等我。可固执如她,非要等我,我没有办法,劝了她很久,她才慢慢接受,学会自己一个人吃饭,学会习惯没有我陪她的时光,学会一个人独处的生活方式,学会我终有一天会离开她的现实。或许,在一起吃饭、好好吃饭这件事,是我们努力生活、不断往上爬最重要的目的,只有肚子充实了,才有心思填饱脑子和心里,否则一切都是空话。
挂了电话之后,我有些恍惚,不觉想起往日种种,就连何家月早就来到我身边我都不知道。何家月轻轻拍了拍我,我吓了一跳,才发现刚才顾着给妈妈打电话,忘了给何家月回复消息。
“诶,你还有多久才能走啊?我在微信问你,你又不回我。”何家月好像有些吃醋了,责怪我不理她。
“啊我……快了快了,还有一点就可以收尾,你等我十分钟,马上就好了。”
“那好吧。我在这儿等你,好了叫我一声。”
说完,何家月就坐到了我旁边同事的位置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等我干完活。没过多久,我就做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我收拾了下东西,背上了包,起身准备走。何家月看到我从座位上起来了,也站了起来,打算跟我一起走。
“你今晚打算去哪儿吃饭?我和你一起吧。”我向何家月试探着,看她能不能和我一块儿吃饭。
何家月起初听了还怔了一下,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再问了我一遍,反复向我确认。“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要一起什么?”
“我们一起吃饭吧。”
“你不回家吗?你这么晚回去,她会不会说你啊?”
“没事,我已经跟她说了。走吧,边走边说。”
我平时一下班就会直接回家,基本不会在外面逗留,更别说和同事们一起聚会或者玩乐。所以在同事们眼里,我是个传统的乖乖女,很听话,很温顺,不会干出格的事,不晚归,不喝酒,不吸烟,就像小学时期老师家长都很喜欢的那种“好学生”。因此同事们在约泡酒吧通宵之类的活动也不会想到我,他们自然而然地把我排除在外,认为我下班之后唯一的活动就是回家,每天就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没有半点兴趣爱好可言。在公司里面,一旦我做出了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他们就会觉得很惊奇,有着一种“哇塞,程洛雨怎么这样?她竟然也会做那种事,真是让人想不到啊!没想到程洛雨平时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内心竟然如此open、想法竟然如此复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的感觉,更会觉得我之前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是精心包装出来的人设。何家月起初和他们想的一样,在她的认知中,我是个一下班就主动回家的人。后来何家月知道了我的事,也知道我妈妈如何对我,否则,她估计也会觉得我是个“妈宝女”。虽然何家月比其他人足够了解我,但她依然会有惯性想法,我一做出些不寻常的事,一定有事发生。
“程洛雨,你今天好像有点反常。你跟我说实话吧,你们之间不只是吵架这么简单吧?她是不是又逼你做什么事了?洛雨,你别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说出来啊,憋在心里会更难受的。”
何家月从今天上午就看得出来我和往常不太一样,猜测到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下班之后我还想和她一起走,更是引起她的怀疑,所以她才试探着问我,想知道我是否遇到困难。我能明白何家月对我的关心,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将自己在家处理不好的事告诉她,这会让我很难堪。可是我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一天没有解决,这件事就会困扰我一天。或许何家月说得对,要是不说出来,不彻底解决,我会更加难受。
“没错,我是和她吵架了,这次吵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她刚刚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种语气就像是之前的吵架没发生过一样。我不明白,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她还事事管着我。”我与何家月面对面坐着,一边吃着菜,一边说话,“她最近好像得寸进尺一样,总要求我不准做这样不准做那样,只能按照她说的去做,但那些事我根本就不想做。她就说我不听她的话,不爱她了。然后我就想,既然双方意见总是不一致,分开生活吧,要不我们俩分开一段时间吧,双方都冷静一下。谁知她又说我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要她了,不理她了。我都已经事事迁就她了,她还不满足。哼,明明就是她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反倒成了我的不对了。”
“从小到大,我什么事儿都听她说的,她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她要往东我绝不往西,她喜欢我扎高马尾、穿裙子的样子,那我就按她喜欢的样子去打扮。我通通按她说的去做,没有半点异议,虽然这并不是我内心喜欢的,也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但只要她开心了,我委屈自己又如何?”
“我想一个人搬出来,想要独立生活而已。这么多年来,她照顾我也辛苦了,没有了自己的社交和工作,一心扑在我身上,我只是想减轻她的负担而已,让她安享晚年,过回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只围着我身边转。”
“我现在都出来工作了,将来还会谈恋爱、结婚、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不希望将来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不能独立照顾自己,可是她实在太依赖我了。”
我说出了闷在我心里一整天的不愉快,夹着桌上的菜,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也没尝清菜是什么味道。何家月干了一杯酒,她找人又要了个杯子,往里面倒满了酒,端到我的面前,示意我喝。
“我不喝酒的,她要是知道了会不喜欢的。”
“你不是很不爽她、不想听她的话吗?她不喜欢那是她的事,你是你,不必凡事都听她的。人家都说一醉解千愁,你看看你这么愁,喝一点没事的。”
何家月一再劝我,我还是没能喝下那杯酒,大概是因为我心里还是害怕她会知道吧,若是我一身酒气回去,她一定又得数落我一顿。我推辞,何家月又端过来,然后我又还回去,一来二去,那杯酒就洒了,还弄湿了我放在桌上的手机。何家月看到后,慌忙拿了一张纸巾给我擦,还不停跟我道歉,我没有怪她,此刻我只想赶紧拿起湿了的手机往外面抖,企图将粘在上面的酒甩干,并用何家月递给我的纸巾擦干净手机表面的酒。我打开手机,看能不能操作,结果无论我点哪个键都没有反应,而且还开不了机。我害怕酒已经浸湿到手机里面,想拆开手机背面的盖子,于是用手指甲不停抠手机机身的外壳和机身之间的缝隙,可是我怎么抠也抠不下来,样子很是着急。何家月看到我这个模样,猜测我可能是想拆手机的盖,便在自己身边找是否有工具,结果她并没有找到。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不再寻找,决定带我去附近的手机维修店看看。于是饭菜还没吃完,我们就买了单,离开去往快餐店附近没多远的手机维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