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九月，天气炎热，江市的天空宛如被巨大的火炉炙烤着，连知了都透不过气，卖力扯着嘶哑的喉咙。
“陆总，会议时间到了。”
因无处不在的室内中央空调而气温四季如春的K集团大厦里，工作人员只穿着薄薄的春装，陆山河的秘书姜媛每天都准时在会议前十分钟礼貌地叩开总经理的门提醒道。
“嗯。”
陆山河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未抬头，他此刻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那永无尽头的公事，而是垂头盯着手机里的一张图片。图片边缘发黄，看样子是老照片扫描出来的jpg，照片里依偎站着青春横溢的一男一女，男生高大帅气，女生娇小可人，他们笨拙地对着镜头比心，穿着松垮的情侣T恤，羡煞众人。
陆山河的思绪原本正陷入往事，忽然被姜媛打断，眉间浮上一层不耐，但又很快压制下去，抬起头时已经淡漠如常：“你先上去，我马上到。”
他又低头看那张照片，他的手指有些发颤，今天是9月6号，如果没有八年前的那场不告而别，这天会是他和穆知遥恋爱的第九个纪念日。
时间分秒而过，男人收掉纷乱的思绪，关掉手机径直朝电梯走去。
今天对K集团来说其实算是比较重要的日子，两个月前K集团在全国大学范围内举办了一场文学大赛，而今天是这场大赛的前十名选手与K集团文学部签约成为K集团旗下签约作家的日子，这个会议也是专为这件事而开。
所有参与该大赛的高层都已经落座等待总经理的到来，但他们都知道，陆山河对该大赛只停留在了解的阶段，两个月前他入职的时候，大赛刚刚落幕，而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接到了来自K集团总裁办的一封通知——陆山河代替陆英泽成为K集团新一任执行总经理，为期两年。
原本稍有些议论声的会议室因男人的挺拔走入而骤然陷入死寂。
“陆总，通知的都已经到齐，可以开始了。”姜媛低声说道。
陆山河眼波平静：“先请陈部长简要汇报一下本次大赛的基本情况……”
陈铭，文学部部长，三十九岁单身男性，在K集团举办的文学类赛事中屡屡担任总策划，商业头脑和文学素养双重具备。
一边听陈铭汇报，一边翻看报告的陆山河内心并不好奇这场据说激起了无数舆论浩荡的文学大赛，他本硕连读的专业是风险投资，而六年金融行业的熏陶令他从一个毛头小子迅速成长为一个纵横股市毫不眨眼的商业新贵。对于这些文绉绉又浮里躁气的东西，他没什么兴趣。
“……我们从大赛中选拔出十名作者，他们分别是来自七个省市的大学生，其中穆知南作为大赛冠军，目前尚是A大的大四在校生……”
穆知南……
出于敏感，陆山河手指微微一顿，下一秒便翻到印有选手个人情况的那页。
穆知南，男，23岁，A大大四在校生，植物学系，在校荣誉：无，先前参赛经历：无。
选手照片：一个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的大男生，肤白，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翘，嘴唇紧抿，没有笑容。
是巧合吗？穆知遥，穆知南，只差一个字。
“打断一下，”陆山河扬了扬手中的报告，陈铭马上停住，所有人都看向陆山河，“这十个人，让他们进来。”
“陆总，这是第五项议程，还没到时间。”姜媛小声提醒。
陈铭愣了一下，但长期商业运作的经验感让他立刻恢复淡定：“是现在吗？”
“是。”陆山河眸色淡漠，下颌微扬，一股倨傲悄然浮动在空气中，陈铭不再迟疑，马上小声示意助手。
会议室外的走廊尽头有一个较大的等候室，那里坐着报告里详细介绍的十位选手，穆知南是其中一位，也是最出色的一位，正是因为最出色，他单独坐在最靠里侧的位置，低着头看平板，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而余下的作者，则早早三两结伴，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着K集团大厦的奢华布景。
“咳，大家安静一下，”此时，陈总监的助手方炜哲推开门，干练地拍了两下手，“会议议程提前了，现在总经理让大家提前入场，不必担心，流程和之前说的一样，大家按照名次依次上台介绍自己并展示作品，清楚吗？”
“清楚。”
大家虽然有点意外议程的提前，但没人有异议，毕竟是关乎签约的大事，乙方哪有资格质疑甲方的时间安排……
穆知南走在一行人最后，他是唯一背着双肩包来的人，再看其他选手，女生高跟鞋小礼服，男生西装革履，只有穆知南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黑长裤和白衬衣，脚上的板鞋，鞋底已经有点破了，每每下雨都渗水渗得厉害。
“穆知南，你是第一个，不要紧张，昨天你已经试过那个话筒了，声音很清楚，对吧？”方炜哲看到穆知南落在最后面，不自觉地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男生给他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不只是因为体型不高的缘故，更因为他的眼睛看起来总是藏着心事。
“很清楚。”穆知南微微一笑，不自觉地躲过了方炜哲还打算拍他肩膀第二下的手掌，“谢谢。”
“不客气，以后都是自己人，多多关照~”方炜哲大咧一笑，一行人已经来到会议室门口。
穆知南从其他人中间缓缓穿过，他停在银灰色的门前，感到一阵阵的不真实，此时，方炜哲的身体越过他推开门，于是穆知南的视线便不受控制地与绚丽灯光交融，他的双脚像受到神的驱使一样向前走，但却觉得身体在不断下坠。
“有请穆知南，本届“青鸟杯”文学大赛冠军，下面由他来向我们介绍他的《双面世界》。”
是主持人的声音，婉转动听但丝毫没能令他轻松半分。
陆山河身体侧着，他维持着这个不甚舒适的姿势一直注视着门的位置，此刻，当他亲眼看到穆知南从门后缓缓走出，然后站在离他不到几米远的位置紧握话筒，他只觉得，或者是他的幻觉觉得，眼前的人仿佛就是穆知遥，她的娇小，她的可爱，她的柔顺的俏皮的短发，她的整洁的芬芳的制服套裙，她的软软糯糯的一句“陆山河你又欺负人是不是！”又回来了！回来他的眼前，回来他的身边…
好像有冰凉的液体从额间滑落，陆山河闭上双眼，努力将那无比真实的一幕幕画面丢进时空废墟，半分钟后，穆知南开口讲话的那一刻，他重新睁开了眼。这次，他完全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外型条件、甚至名字都和穆知遥极度相似的男生，他并不是穆知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架着厚厚黑框眼镜，面色略显苍白的，走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回头的男生，而已。
“大家好，我叫穆知南，我的作品《双面世界》讲述的是一个不基于任何现实的虚构的故事……”
陆山河转移了注意力，并顺势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坐姿，他的目光自然地投向前方，看似是很认真地盯着讲话的人，实则却毫无焦点，他表情依然淡漠，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当台上的穆知南讲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噤声了。这个间断不长不短，但足以引起台下会议席里一阵参差不齐的讶异声。穆知南不是无缘无故停下来的，他本是打算硬着头皮一鼓作气讲完就滚下来的，但当他看到那个人，看到那个人的脸以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讲下去了。
因为那是陆山河。
他在这个场合看到了他八年没见的已经蜕变成大人的陆山河。
“怎么了？是话筒没声音了吗？”
方炜哲急匆匆地上台替他调试设备，却发现设备压根没有问题，他疑惑地看向穆知南，却发现这个男生眼眶微红，垂在身侧的双臂在微微发抖。
“知南，你没事吧？知南？”
方炜哲刚抬头向陈铭做了个中止的手势，却又突然听见男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抱歉，刚刚是我反应太大了，可能因为作品中的故事总能影响我的情绪，我会接着说完它的……”
方炜哲愣了一下，发现穆知南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
很快。是方炜哲没想到的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弄懂穆知南为什么突然不讲话了。
……
历时四个半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每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不少第一次旁听这种等级的会议的实习生出来的时候止不住地吐槽中间一度紧张到衣服都湿了。
不过最令众人难忘的还是穆知南的发言。他的故事，他的逻辑，他的叙事手法，都令在场的专业人士叹为观止，大家很好奇，究竟是经历过什么过去的人才能写出那么深刻隽永的文字。
陆山河回到办公室，顺手把陈铭的报告丢进文件篓里，一分钟后，他又站起来捡了回去，翻到穆知南的那页撕下来，仔细凝视。是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相似的地方，他的神情，他的黑框眼镜，他的穿衣风格，更重要的是，他的性别一栏写的是男。
陆山河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压抑，他攥着这页介绍的一角，直到那一角脱离整张纸，而纸落在了地上，他没有再捡回来，只是望着桌上的摆设发呆。
与此同时，穆知南站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深呼吸。此刻他的脑袋里满满装着陆山河的面孔。
他的五官和轮廓都没怎么变，唯一变得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的气质。之前的陆山河不会面无表情，不会用沉默表达情绪，更不会用一双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眸面对他身边的人。
八年过去，他确实变了，但谁又能没变呢？穆知南苦笑了一下，正要推门而出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刺耳的声音。
“哎，你们说，那个穆知南是不是故意的呀？不是有那种公司吗？专门给人提供做戏剧本的！就是为了夺人眼球，引人注意呗！”
“是嘛？那可真无语！我还以为他有多清高，原来也不过如此……”
“说不定人家连总经理大腿都抱过了呢！你也不看看，他呀！八成是个gay！”
“真的假的？怎么知道的？”
“切，看他那打扮就知道是个m！而且你没看K集团的总经理，帅得根本连小鲜肉都没得比好吧！搞不好也是个gay！你们没听说吗？现在出柜的都是帅哥呀！”
“啧……真的看不出来……”
“你们也被说得这么过分，我们也不了解他啊！”
这时，一个女生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但很快就被更过分的猜忌声淹没了。
外面真的太吵了，穆知南倚在隔间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努力不让里面的湿润冲破眼皮的阻挡。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参加比赛，后悔来这里签约。可是……他真又的后悔吗？他真的不愿意再次见到陆山河吗？他恐怕只是不敢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血淋淋的事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