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南港至长林的普快列车,发车时间是凌晨三点。
今天已经是二十八,两天后就是大年三十了,这一趟车属于临时增列,这个时间段又加上是始发站,所以车上并不拥挤,相对与春运的盛况这一列车还显得有点冷清。
12号车厢32座的慕秋庭此时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车厢内的各色乘客。
虽然车厢内各种味道混杂以及各种口音的吆喝和孩童的哭闹让他有点不适,不过他还是面带微笑的打量四周,毕竟这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久违的体验了。
慕秋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如此接地气了,作为长林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平常出差的机会虽然不少,但基本上都是主办方邀请,坐的都是飞机头等舱或者商务舱,难得的坐高铁都肯定是豪华卧铺,像眼前这种类似与以前绿皮车一般的普客列车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坐过了。
感受着屁股底下硬邦邦的座椅,慕秋庭微微皱眉,不过随即反应过来哑然而笑,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被宠坏了,坐个硬座都觉得硌屁股了?
这一次南港邀请了二十几号专家整了个所谓的学术交流会,慕秋庭也是应邀而来的。
慕秋庭目前就职的大学虽然不是985或211之列,但也算是重点大学,而且他个人的名气在业内也很不一般,在众多专家之中也算是一介名流的存在,所以这类的交流活动邀请很多。
不过他的个人名气跟其学术成就没有什么太大关系,虽然他自认这几十年来埋首研学成绩斐然,但奈何先入为主,根本扭转不过来旁人的认知。
他的名气大多来自于他的老父亲,他父亲在解放初期便是赫赫有名的史学家,书法家的慕敬之先生。
慕老先生在五十岁的时候才晚年得子,慕秋庭两岁的时候其母便因病去世了,几十年来都专注于学术的慕老先生日常生活经验严重不足,能将慕秋庭拉扯大可谓是万般的辛苦。
慕秋庭是六零后生人,八岁的时候正碰上慕老先生先知先觉急流勇退,放弃了当时的工作以及头上的各种头衔回归故里长林市,在长林偏远山区的慕氏祖宅之地排楼村安居了下来。
长林市在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处于边缘地带,尤其他们又生活在更为偏远的山野村落,交通落后信息也相对闭塞,慕老先生带着年幼的慕秋庭侥幸避过了。
父子俩虽然避世在严重缺乏教育资源的乡野,但慕老先生何等人物,强过了当时太多的所谓老师,慕秋庭在父亲的循循教导之下也没有虚度了光阴。
社会趋于稳定,隐居山野的慕老先生又被人们所记起,并被冠以为全国为数不多的国学大师之一。
虽然在此后的日子里慕老先生并没有再出山抛头露面参加什么工作了,但也许是慕老先生的隐士做派让人称道,越是低调的慕老先生名气反倒越发的显赫。
全国恢复高考之后,年满十八的慕秋庭顺利考上大学,毕业之后回到了家乡,被特聘为长林大学历史系的老师。
特聘是特殊人才引进制度,不但没有试用期,更是免考核的,这对于一个刚刚毕业年仅二十二岁的小年轻而言有点出格,在当时也是引起过一阵轰动的。
不过随着慕秋庭身份的曝光,那些非议也烟消云散,作为国学大师慕老先生亲自培养的传人,唯一的儿子,这个光环足以让那些心中泛酸的人群无话可说。
那时候还年轻气盛的慕秋庭面对一些非议也是心中愤愤不平的,同时也为仗着父亲的名头成为特聘的事而耿耿于怀,在随后的教学生涯里他也分外努力,一面为师一面苦读,最终成了一个旁人嘴里所谓的博古通今中西贯通的大学教授。
其实在恢复高考的时候国内的两个最大学府便亲自来人希望能请得慕老先生出山执教,在被老先生拒绝之后又转而想要免试让慕秋庭去两大高校就读,也被莫老先生给拒绝了。
慕秋庭就读的大学很一般,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成绩,毕业之后两大高校也曾上门想要特聘慕秋庭进校工作,那一次却是被慕秋庭自己拒绝了。
慕秋庭的想法倒也简单,父亲年事已高也懒得再离开家乡,心如止水的想在长林乡间舒心过余下的日子,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理当相陪,于是便选择了回到家乡的长林大学工作。
为了支持儿子的工作,同时也是为了回报家乡,莫老先生也在长林大学挂了个客座教授的名头,让当时还籍籍无名的长林大学着实挣了一回面子,同时也在大学校史之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慕老先生在八十五岁那一年上撒手人寰,当时惊动了全国不少的名流学士前来吊唁,更是上了新闻。
也就在那一次,一直在长林大学安心教学的三十多岁的慕秋庭被众多名流所认识,那三天时间里他接名片接的手软,为日后广博的人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作为国学大师唯一的后人,他的名字也算是名扬学界了。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前人留下的声望以及事业可以泽被五代人,慕秋庭这个第二代肯定要沾光不少。
到了如今他已是年近花甲,这头上的名衔也是越来越多了,各类的研讨会,专家讲坛之类的邀请也是越来越多。
慕秋庭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为人并不迂腐,对于各类的邀请虽然有所选择却也不会抗拒,毕竟参加这类活动的收益还是颇为可观的,君子爱财没有错,只要取之有道就行嘛。
这次的南港研讨会正值年关,撞上了春运这种大事件,虽然只是春运的尾巴了,但依旧是一票难求,飞机高铁票都是十天之后的了。
他在南港的学生想要开车送老师回长林的,却被慕秋庭拒绝了,大过年的他也不愿劳烦学生,天寒地冻的开车也不安全。
无奈之下这个学生便买了一张凌晨增列的硬座票,便是眼前这一列乘客超过九成是返乡民工的普列了。
这个学生送慕秋庭上车的时候满脸羞惭,自觉愧对老师,在他看来以自己老师的身份去和一群民工挤一列火车实在是太过委屈了。
慕秋庭倒是不以为意,他毕竟还算是个老派人,跟这个已经身为高级白领的学生想法不一样,还是遗留有几分的君子气度的。
再说他自己也是在乡里长大的,现在社会地位高了一点便能瞧不起乡下人了?在他看来那便是德行有亏了。
此时车身微微一震,列车开动,车厢内也渐渐趋于平静,该上的也上的差不多了,该坐的也都坐好了,慕秋庭从鼓鼓的公文包里掏出保温杯开始喝茶。
低头喝茶之际他觉得光线一暗,却是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他对面的空位之前,正在高举双手放行李。
年轻人放好行李之后便坐了下来,随意张望了一下便掏出手机把玩起来。
这个年轻人身高大约一米八左右,体型瘦削脸庞清秀,咋一看像是一个少年,但细细一打量又好像有点年纪了。
以慕秋庭的阅历仔细观察之后居然都有点不能确定对方的年纪,看这年轻人的外貌虽然有点少年感,但看对方那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他却总觉得莫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味道在其中。
不过他也只是无聊之际微微好奇了一下,虽然这个小伙子的肤色不像车厢内的其他民工一般粗糙偏黑,长的也清秀,但就看这年轻人身上的衣着,上身是一件略显陈旧的羽绒服,下身则是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又剃着一个最简单的短寸头,慕秋庭基本上能确定这个年轻人和车厢内其他人一样,也是南下打工族中的一员。
年轻人低头玩了一会手机后便抬头伸了一下懒腰,正好瞥见正对面的慕秋庭,他嘴里不由的轻咦了一声,随即呵呵一笑说道:“慕教授,真巧啊。”
慕秋庭一愣,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个年轻人,不过以他的名声认识他的人远要比他认识的人要多得多,他微感意外的是这年轻人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南下打工人,这样的人群里居然还会有认识自己这样一个老师的?
他不失礼貌的微微一笑道:“恕我眼拙了,小伙子你见过我?”
年轻人摇头笑道:“闻名已久,却没见过您老人家,曾经倒是有幸拜读过您的几篇论文。”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一笑道:“往后见您老人家的机会就多了。”
慕秋庭再次打量了对面的年轻人一番,左看右看都像是个底层的打工人,他居然还看过自己的论文?对这年轻人后面的话他也没去在意。
不过就算他有点疑惑当然不会去问这个问题,随口问道:“就算你看过我的论文也不至于认识我吧?我的论文上面可不会挂照片哟,莫非是在百科上面看过我的照片?”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道:“就算你曾经看过我的照片也不会记得吧,我又不是什么美女,更不是什么明星,谁会去记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长啥样。”
年轻人笑道:“我没见过您老人家的照片,我是看胸牌认出您的。”
慕秋庭闻言一怔,低头一看后哑然失笑,自己参加学术会的胸牌居然忘记摘下来,上面有自己的姓名以及头衔,虽然字体不大,但近距离还是一览无余的。
慕秋庭苦笑一声摘下胸牌放进公文包内,心中轻叹,自己这些年都习惯有助理在旁边操持琐事了,这次因为是年关,助理也是拖家带口的,没必要让人家大过年的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的,这次是他一个人来得南港。
没有了助理的他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一次来南港的疏漏可不仅仅只是忘记摘胸牌,其间有好几次过了饭点忘记吃饭,临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起手机只有一格电了等等疏忽的事。
想到这里慕秋庭又是一叹,自己还真是被宠坏了,身边没了助理居然连日常生活都有点顾此失彼,要是老父亲还在世怕是会骂他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