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吴兴华裤子一提就见老伴已经把早饭摆到饭桌上了,他刷了牙,洗了脸,坐到就吃。吃了几口停下来问老伴:“小梅怎么不起床吃饭?”
“她说她头有点疼,想再睡会儿。”老伴答。
吴兴华很在意的问:“是不是感冒了?回头我去村卫生室给她拿点感冒药。”
小梅妈说:“她说没事,可能是熬夜熬的,每天晚上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一熬就是半夜,头能不疼吗?”
吴兴华却说:“看书看电视都是学习,爱学习是好习惯,比她哥强。”
一提到儿子吴小文,吴兴华就来气,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像他的地方都难,他从小就贪玩,不好好念书,初中没读完就死活不愿去学校了,后来只得早早给他娶了媳妇让他独立的过日子。好在女儿小梅算是给他争了口气,一个山区的女孩子能读到高中毕业,在这方圆十几里地也少有,所以吴兴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这会不想吃,那就让她再睡会吧,回头把这饭菜放到热锅里,等她睡醒了再吃。”吴兴华说完接着吃自己的早饭。他一口气吃下两个鸡蛋和两个白面馒头,外加一大碗玉米粥,吃完,他擦了擦嘴边的饭渣,起身去车棚推出他那辆刚买回不久的“野马”牌摩托车。他把车子推到院中央又重新支起来,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块棉布巾,将摩托车外部的浮尘仔仔细细擦个净光,最后骑上去,用他那硕大的一只脚板熟练的往启动杆上猛一踩,摩托车后面的排气管立马就喷出一股白雾一样的烟。到底是新车,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充满爆发力,比起撇在院角的那辆锈迹斑斑的老“永久”自行车,那可是天壤之别。不过,虽然这辆自行车现在旧得不能再骑了,但在当初的洼里村也是唯一的一辆,那个时候,骑着这辆象征他身份的自行车在山道上出出进进,心境也不比现在差多少,也是满怀自豪的到处现身。现在,他骑的仍然是洼里村独一无二的电驴子,内心那份豪爽的感觉自然就不用说了。
吴兴华今天并非要去多远的地方,还跟往常一样去村委会上班。年底了,村里的琐碎事多得很,样样都需要他签字或是督办,二十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其实,村委会离村庄也不远,也就是一里多路,不过,这段路全是上坡,以前没有自行车的时候,去大队部全靠双腿来回跋涉,后来有了自行车,上班时虽然是骑一截路再下来推着走一段,但下班回来是一路下坡,不用脚蹬就可以飞箭似的一路溜到家门口。如今,自行车换成了电驴子,管它是上坡还是下坡,来去都骑在上面,自然是省力省时又威风,吴兴华时常暗自惊叹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就像是做梦似的让人意想不到。
洼里村委会座落在村北头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上,当初选址的时候村委会还叫大队部,吴兴华请了个有名气的风水先生看过,风水先生说这片坡向南向东,是一块阳气充足的风水宝地,只要将大队部建在这片整平的坡地,将来主人的前途定是一片光明,一路高升。大队部落成后的这么多年,虽然说吴兴华并没有高升,但他一直稳稳的坐在头把交椅上,上千人的统治权从没动摇过,这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去村委会的路必经一片从河边繁衍过来的小竹林,真正的陡坡路其实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吴兴华骑到此处必然要加大油门,马力十足的摩托便开始嘶吼着喷吐浓烟往坡上爬。恰在这时,忽然从小竹林里突然钻出一个女人正正的挡在车前头,吴兴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本能的猛然踩住刹车,定睛一看,原来是赵乐妈。赵乐妈今天是披肩长发挽在头顶,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往车前一站,神情有些慌乱的看着受惊的吴兴华。吴兴华迅速减小油门,两条长腿叉开,脚尖撑在地面,没好气的吼:“干嘛呢?清冷的大早上跑这来吓人!”
“等你。”赵乐妈嗫嚅道。
“等我?什么事啊?有事去村委会说吧!”
“不,我就在这里跟你讲。”
吴兴华无奈的将摩托车熄了火,两腿继续叉开支撑在地面,看样子他并不准备下车。吴兴华用沉闷的声音急躁地问:“到底啥事,快说!”
“想求你给我儿子小乐一条活路。”赵乐妈没头没尾的半空冒出一句。
吴兴华听得有点懵,忙问:“不是,你……你啥意思?啥活路死路的?再说我有哪能耐吗?”
“你有。只要你给我儿子小乐一个当兵的名额就行了。”赵乐妈用哀怨的目光看着吴兴华说。
“嗨!这事麻烦呐,我们村参军名额前天就落定了,你也不早跟我说!”吴兴华抓耳挠腮一副为难的样子。
“名单不是还没报上去吗?我今天撕破脸皮再求你一回,只要你给我儿子留个名额,让我做啥都甘愿。”赵乐妈凑近吴兴华,就要下跪。
吴兴华慌忙下车支起摩托,伸手去拉赵乐妈。”哎哟,你千万千万别这样,乡里乡亲的,让人看到成啥了?”吴兴华一把拉起正准备下跪的赵乐妈,思量片刻,说:“要不这样吧,名单我暂时给他添上,到了县武装部能不能验上那我就管不着了。”
“好好好,太感谢你了!你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赵乐妈惊喜得有点失态,说话也吞吞吐吐的了。
“要什么感谢呀,乡里乡亲的。赶紧回家吧,我还有好多事呢。”吴兴华其实读懂了赵乐妈的心思,他之所以摆出一副仁慈和豁达的姿态,是因为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风韵十足的少妇了,因此他随便给她个口头承诺,好让自己尽快脱身。
然而,在赵乐妈这里,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今天的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也没有提出任何回报的条件就成了,说明那个老东西还是讲点旧情的。赵乐妈傻傻的站在原地,直到吴兴华踩响摩托车,渐渐消失在尘土弥漫的坡道上她才梦幻般地松了口气。她一股劲跑回家,兴冲冲的闯进儿子睡觉的房间,亢奋的说:“小乐,成了!成了!你当兵的名额搞到了!”
因为昨天的辛勤劳作,今早赵乐浑身上下疼得实在撑不起身子就又躺下了,之后迷迷糊糊的再次睡着了,这会儿母亲风风火火冲进房间一阵叫喊,又把他惊醒。他很不耐烦的眯瞪着眼睛说:“妈,大白天的,你说啥梦话呢?”
“真的,儿子,吴兴华亲口答应下的。”母亲一激动,随口就说出了实话。
可赵乐听罢似乎忘记了周身的疼痛,一咬牙就坐了起来,圆睁着眼睛问:“你又去找他了?”
”是……在村口巧遇上的,我就……随便提起了你想当兵的事情。”母亲已经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所以吞吞吐吐的想把话说圆,结果是越说越接近真相。
赵乐阴沉着脸,默然盯着母亲看了许久才忍不住的吼道:“你怎么还去求他那种人呀!”赵乐从来没有跟母亲发这么的大火,吼完,他一把拽过被头将自己严严实实的捂住,然后在被窝里又吼了一句:“这个名额我不要!”
母亲被冷冷的晾在床边。这一刻,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一阵酸楚,她颤抖着手,几次想扯开儿子的被头跟他说:“这回这个名额是干净的。”但她终究没有动手,也没有说出那句话,她知道儿子现在长大了,心里的那道坎始终还是没有跨过去。她就那么愣怔的站在赵乐的床边待了好大一会才噙着泪花转身走向门外。但走到门坎边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蒙头盖脸的儿子,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哽咽着说:“你不是做梦都想去当兵的吗?”
可是,赵乐并没有动,也没回半句话。
从那以后,赵乐就坚决彻底的放弃了参军的念想,一心跟着父亲学农活。他学会了犁田耙地,又开始学播种,男人该做的农活他一样一样慢慢学,慢慢消化,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了。有一天,他跟父亲和妹妹小花一道播种完一块地的玉米,已近傍晚,父亲跟小花赶着“黑毛”超前回家了,而他因为肚子不舒服落在后面山沟子里大便,等他痛痛快快的拉完,系好裤带准备往回赶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喊他,“赵乐,赵乐。”赵乐顺着喊声的方向看过去,见小梅站在路边一棵小槐树下不停的向他挥手。赵乐既惊讶又纳闷,这天都快黑了,她来干嘛?自从那晚河边分手至今,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难道她不恨也不气了?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说?
此刻,赵乐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乱蹿,他犹犹豫豫的走过去,很别扭的跟小梅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杵在她对面不动了。赵乐目光飘忽,不敢正视吴小梅,只得躲闪着不自然的向不相干的地方张望,但通过眼角的余光他仍然能瞥见小梅这段时间明显瘦了不少。吴小梅靠在树上,目光迎着赵乐直瞅得她眼睛发酸发胀也没有转移。
“有事吗?”尴尬的站了一会儿,赵乐问。
“你不是一直想报名参军可又没去成吗?现在有个比参军更好的机会,你可以去试试。”吴小梅没有马上回答,她仍然盯着赵乐看了一会儿才直接说。
赵乐不以为然的冷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好机会能轮到我?算了吧,我也不想了,我现在只想当好我的农民,把修地球的工作干好。”
“你总是这么悲观,听我把事情说清楚了你再决定好不好?”吴小梅接下来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道给赵乐听。“县教育局给全县偏远山区特批了三个民办教师名额,其中洼里村最偏远,自然就争取到了一个,要求是,通过考试从历届高中毕业生中择优录取。现在,洼里村有三个高中毕业生,张文亮因为在职是不可能再去竞争了,够条件的就你和我两个人了。”
听完吴小梅的陈述,赵乐又在鼻孔里自嘲的哼了一声,说:”你去考吧,我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费那个脑子。”
其实吴小梅知道赵乐回绝的原因,她也无数次的在心里为他叫不平,想给他鼓劲,想给他力量,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把从父亲那里得知的重要信息及时转告给赵乐。“赵乐,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同时我也知道你不是甘于平庸的男人,所以希望你抓住这次机会。”
”谢谢,真的谢谢,但我不会去考这个试的。”
“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你现在的这个家庭很需要来你支撑,需要你去改变,你肯定希望有个机会。”
“是的,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来改变我的命运,改变我的家庭,但是……”
“错!我们这是公平竞争,没谁让给你,你有权利获得这个机会,如果你真的不去参考,那我也不去了。”吴小梅知道赵乐后面咽下去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索性也把自己的观点摊开,丝毫不像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