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张文亮的家门,赵乐摸黑往家回,走到村中间溪水河桥上,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座可以对开两台四轮拖拉机的宽敞的钢筋混凝土新桥,是去年政府拨款兴建的,之前的那座老石拱桥仍保留在下游不足百米处的河面上,由于年代久远,成了危桥,成了历史,被政府封存留作纪念了。夏季的夜晚,这座新桥上挤满了纳凉的村民,有的猴在栏杆上,骑木马似的,有的掂个凳子端坐桥上,还有的撂张凉席直接就平躺桥面,人们尽情享受着河面吹来的凉风所带给他们的惬意。现在是初冬,夜晚的桥上很少有人来往,静得只能听见桥下河水涓涓的细流声。
赵乐探身趴在冰凉的桥栏杆上,两眼凝神注视着河西那处明显亮于别人家的灯光。那灯光来自一栋才盖不到两年的高大的平房,平房是洼里村最高的建筑,也是最亮丽的风景,白天,站在这座桥上就能清晰的看见那刷得雪白的外墙,以及屋顶两端象征吉祥与至尊的腾飞的五彩石雕巨龙。赵乐想,小梅这会儿可能正坐在她家那台全村唯一的14英寸彩电前看电视,也有可能在看书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总之她这会儿应该还没有睡下,因为她曾跟赵乐说过,毕业后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十一点左右才上床睡觉,赵乐刚从张文亮家出来时看过闹钟,现在最多不过十点。但是,不管现在她在做什么,她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赵乐正在这冷寂的桥上,站在他们毕业后最后一次约会的地方,心情忧郁的默然张望着她。算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尽管他们近在咫尺同住一个村,却因赵乐的过度自卑和多虑无意间伤害了她,使之狠下心来发誓不想再见他。
那是一个跟今天差不多黑的夜晚,当时这个地方还没建这座新桥,是一片翠绿的竹林。赵乐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不大,坐不了两个成年人,小梅就骑马式的面对面坐在赵乐的两腿上。像这么亲密的近距离接触,赵乐记得只有他们童年过家家时有过,那时候,跟小伙伴们最爱玩的就是过家家的游戏,每次选夫妻,小梅总是抢先把不爱说话的小乐拽过去,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儿在一起吃饭、睡觉、过日子。后来慢慢长大都知道羞了,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即便偶尔拉一下手,赵乐也会心跳加速,从面堂红到脖根子。而此刻,心爱的小梅就坐在赵乐的腿上,并且是脸贴着脸,成熟女性的体香与花露水的芳香一股脑儿扑进赵乐的鼻孔,沁入他的心扉,熏得赵乐无法自控的将双手伸过去,欲将小梅紧紧箍进怀里。然而,赵乐却停住了快要搂到小梅腰身的双手,并顺势将小梅往外轻轻推了一下。
吴小梅针扎似的腾地站了起来,噙着受辱的眼泪,哽咽道:“你什么意思?嫌弃我吗?最近你到底怎么了,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
赵乐一言不发的将头低至两膝之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像白杨树一样杵在眼前的小梅,但他知道小梅此刻已经曲解他的心思。短暂的沉默过后,赵乐吞吞吐吐的开了口:“小梅,你误解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你怎么了?快说呀!”性情一向急躁的小梅使劲拍打着赵乐的肩头催问。
赵乐憋了好大一会功夫才蹦出一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往了吧。”
小梅问:”为什么?”
赵乐答:“还用问吗?我们两家的差距那么大,明摆着就不合适,要是让你爸知道了,还不打断你的腿呀!”
吴小梅噗嗤一声差点破涕为笑,她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天真而自信的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担心这些?只要我愿意我喜欢,谁都挡不住我俩在一起。”
赵乐认为吴小梅还是以前那样的单纯、执拗,想什么事情都过于天真,他只得摊开了说:“小梅,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天真浪漫的童年,也不是充满幻想的学生时代了,我们所面临的现实就是没有结果的结局,与其彼此都经受痛苦的折磨,还不如趁早结束这段看不到丝毫希望的感情,这样,起码不会耽误你的青春和前途。”
“你说的倒轻巧,这么多年的感情说结束就结束啦?反正我做不到!”吴小梅的情绪有些失控,她不管不顾的再次重重的坐到赵乐的两腿上,黑暗中的赵乐被这猝不及防、实实在在的一压,两条腿酸疼得直咧嘴,但从小就习惯被吴小梅撒娇式欺负的赵乐,硬是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赵乐平复了一下情绪再次认真的说:“你说你做不到,那么你能做到什么呢?你能说服你爸妈吗?你能做得了他们的主吗?我知道,你根本不能,所以,被拆散的结果那是迟早的事情。”
“赵乐,想不到你现在这么消极,满脑子都是困难。是的,也许我一时半会说服不了我父母,但是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出路呀?”吴小梅边责备边提示赵乐,给他打气。
“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呀?”
“想嘛,动动大脑,我俩一起想。”
“算了吧,就是想破脑壳也过不了你爸那关。”
“哎,有了。”吴小梅脑筋一转,突然又站起身压低嗓门兴奋的说:“我们远走高飞,飞到一个很远很远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啊?私奔?”
“嗯,算是吧。只有这条路直接有效。”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赵乐愕然的连连摇头否决:“你呀,也真敢想,父母把我们养这么大容易吗?尤其像我这么个单传家庭,我怎么可能忍心将他们丢下呢?”
“胆小鬼!我的意思是等我俩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村,那时候,谁拿我俩也没办法了。”吴小梅耐着性子跟赵乐解释。
“那也不行,我真的做不到。”赵乐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照你说就只有分手喽?”吴小梅终于没了耐心,任性的发作起来:“算我眼瞎,怎么会爱上你这个没有血性的怂包软骨头男人!”
搁着以前,小梅只要生气赵乐就会无条件的过去哄,可今晚赵乐没有这么做,他似乎早就想好了这回一定要将心肠硬到底,任由吴小梅怎么发火、责骂甚至对他动手,他都要把心里想到的话都说出来:“我想好了,长痛不如短痛。”
赵乐这句话声音虽然很低,但吴小梅字字都听得很清楚。她愣怔了半晌,一把将赵乐给她买的那条鹅黄色的纱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愤愤的往地上一扔,沙哑着嗓子说:“分手就分手!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吴小梅深刻的体会到,现在无论自己怎样不顾一切的主动与无底线的妥协,都难以激发赵乐这个爱情懦夫的动力和勇气,这让吴小梅非常伤心和失望,她哭泣着决绝的转身离开了那片竹林。
眼见吴小梅跑出竹林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赵乐的心一下就坠落到谷底,五脏六腑好像也随之被牵扯下去,只剩下空空的体壳。赵乐随手从竹杆上折下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又坐在那块石头上胡乱无谱的吹了一阵,反而觉得心里更乱更难受,他便重重的倒在地上,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最后夺眶而出,在他面颊肆意地流淌。赵乐就这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躺到天麻麻亮,直到听见叽叽喳喳的女人在河边捶衣服的声响,他才泱泱倒倒的起身回家。
自此,赵乐再没再见过吴小梅的面。
现在,赵乐愣愣的站在这座新桥上,回想着那些伤感的往事,心里不免有些切恨和瞧不起自己,在爱情方面,他的确不够勇敢,不够男人。但转念一想,他自认为这么做不仅没有啥错,甚至还算是明智之举。因为,如果他不理智的选择与吴小梅果断分手,那么很快就会招来吴兴华针对赵家不择手段的打击报复,到那个时候再收场,不仅人得不到,还会将赵家的颜面和尊严丢失殆尽。赵乐这么正反一想,霍然觉着发胀发闷的脑袋清爽了许多,他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畅快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这时,吴小眼晃晃悠悠的从河东走过来,看样子酒喝得不少,他见桥上站着一个人,一时又分辨不清是谁,就喷着酒气问:“谁……谁呀?大晚上的站在这想投河呀?”
在洼里村这帮从小玩到大的同伴中,吴小眼算是赵乐至今还愿意接近的那种不带有家族歧视观念的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仪仗吴氏大姓欺负过赵乐,就冲这一点,赵乐一直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相处模式。吴小眼不喜欢读书,初中都没毕业就因家境不好辍学了,后来学得一手捕鱼的本事,到处抓鱼摸虾给家里填补点花用,在赵乐的心里,吴小眼就是个没有远大理想却很现实的机灵鬼。
“又在哪家混吃混喝呢,看把你喝的,舌头都弯不了了。”赵乐没好气的冲他一句。
“哦,是乐哥呀。是不是在这等我呢?”吴小眼一听是赵乐的声音,便玩笑似的说。
赵乐实话实说:“等你干嘛?我是刚从文亮哥家里出来,走到这里想待一会儿。”
吴小眼虽然酒喝得不少,但心里很明白。“哦,知道了,你是去找你老同学办事的吧?我猜……应该是当兵的事,是不是?没用,求他小子没用!你看,我就不去求他们,当不当兵无所谓,还不如我每天抓鱼摸虾活得自由快活呢!”
吴小眼的一番酒话,却让赵乐觉着他想得开,活得自在,他轻轻拍了拍吴小眼的肩膀,说:“回吧,快回家休息吧,天不早了。”
“记住我的话,别去求他们,你……不去当兵也照样有活路!”吴小眼摇摆着双手,边说话边歪歪扭扭的往家回,走出多远又回过头来叮嘱:“听我的!没错!”
现在,赵乐轻轻推开院门,刻意将两只脚尖垫起来,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卧室前,他正要推门进屋,却听得父亲从堂屋里传出的咳嗽声。这段时间父亲肺上的老病又犯了,昼夜都咳,有时是憋着劲儿连续的猛咳,好像一口气连不上就会彻底断气似的。赵乐心里明白,父亲五十刚过的身体就枯竭成这样,全因过重的家庭负担所累。本来,父亲还指望儿子毕业回家能为他分担一些,可赵乐的心根本就没在务农上,加之细皮嫩肉的母亲身材娇小,父亲从不忍心让她下地做那些风吹日晒的苦活,因此,家庭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肩上。俗话说,牛再壮也有累倒的时候。不过,好在女儿小花今年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在家为父亲分担了一些地里轻巧的杂活,因此,父亲不止一次的在母亲跟前念叨:“还是养女儿好啊,养儿子就是养狼崽子!”
”是小乐回来了吗?”父亲急促的猛咳一阵过后,喊了一声。
赵乐立在门前,听着父亲一声接一声刺心的咳嗽,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忽听父亲喊他,激灵一怔,原来父亲根本就没睡着,可能一直在等他回来。这时,赵乐不得不折服军人出身的父亲至今听力还这么惊人,他赶忙应声道:“爸,是我回来了。”
“到这屋来,我有话跟你说。”父亲不容拒绝的说。
赵乐想,这么晚叫他过去,除了挨一顿粗暴的责骂就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他懒羊羊的半晌不想动步。“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不行!现在就过来!”父亲的语气硬得不容辩解。
赵乐只好过去,但到了门口,犹豫了一阵还是不想推门。母亲这时候披着外套从屋里出来,一把抓住赵乐的胳膊就往屋里拽,并小声对赵乐说:“有妈在,别怕。”
赵乐慢腾腾的进了父母的卧室,他抓过一把破的吱吱作响的木椅往上一坐,脑袋往下一耷拉,俨然做好了挨训斥的准备。
然而,父亲并没有马上发话。他斜靠在床上,伸手从脑油厚重的枕头下拽出一个塞满烟丝的布袋,麻利的卷了一支纸烟,然后划着火柴准备点燃,却被站在一旁的赵乐妈一把夺下,“都咳成这样了,还往死里抽!你不是有话跟小乐说吗?快说,说了早点让孩子睡觉去!”
赵德贵趁赵乐妈说话没在意,迅速又将那支纸烟从她手里抢了回来,但他并没有点燃,只是放到鼻子前使劲的闻了几下,然后往身旁轻轻一丢,随后转过脸来,用少有的温和语气对儿子赵乐说:“小乐呀,爸今晚叫你过来也不想凶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爸只求你以后别再到处乱窜了。算起来你也跑了两年了吧?跑出啥名堂了吗?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往后呀你就安心跟我下地学农活吧,再别低三下四的去求人了。”父亲说到这突然又咳起来,话说的多了气力就跟不上,他齁喘了一阵,吐了两口黄痰才算缓过气来。“你看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年纪不大却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家连开荒带承包地足有二十多亩,全指望我怕是不行了,你说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人,如果让自家地荒芜了,种不上庄稼,那还不被人指着脊梁股骂呀!”
在赵乐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这么多心里话,尤其是他长大后的这几年。赵乐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到父亲枯草一般纷乱的花白头发上看了一阵,再移到他那深一道浅一道皱褶纵横的脸上,赵乐这才发觉一直威严的父亲似乎突然间就衰老了许多,看着看着,泪花便模糊了赵乐的双眼。赵乐悔悟的说:“爸,以后,我再也不提参军的事了。”
然而,在母亲看来,儿子之所以流泪和承诺放弃参军的理想,多半是因为畏惧他爸的缘故,想着就一阵心疼,她带着气跟赵德贵说:“你跟孩子啰嗦这一大堆不就是想让他跟你下地干活吗?儿子现在还小着呢,以后还有他的活法,再说,我也不想让他学你,把捧在手的铁饭碗给砸了,叫我们娘几个跟着你受这么多年的苦。以后地里再有啥农活我跟你去做,别老盯着孩子。”
赵德贵最忌讳别人提及那件他平生唯一做错的一件没脑子的蠢事,没人提还好,就权当烂在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只要有人提起,他就悔恨得想敲碎自己的脑壳,一股无名火腾地就从心中升起。他圆睁双眼狠狠的瞪了赵乐妈许久,最后喘着粗气对赵乐妈吼了一句:”你呀!你这是在害孩子!
被男人无端的一阵吼,赵乐妈立马委屈的抹起泪来,“啊?我害儿子?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我怎么会害他呢?”
恰恰赵德贵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女人一哭他心就软化下来,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他只得无奈的长叹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往后我啥也不管了好吧,都睡去吧。”
那一夜,赵乐几乎没有入睡。他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父亲孱弱的身影一直浮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该是替换他老人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