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腊月二十八,赵乐终于告别了单身步入幸福的婚姻殿堂。
常言道,会娶媳妇娶回家种田,不会娶媳妇娶回家过年。赵乐明着是要把媳妇娶回来过年的,他就是要与别人家不一样。在他想,为什么要在农忙时节把人家姑娘娶回来受苦受累呢?为什么不能将在娘家苦累了一年的女孩娶回家来,大家一起欢欢乐乐的过个新年呢?新年添新人,家运不是更加兴旺吗?
的确,赵乐的婚事办得就是与众不同,这不仅仅是把婚期一反常规的安排在离过年这般近,更加不同的是他这场婚礼的隆重程度,不仅远远超越村支书吴兴华家娶媳妇嫁女儿时那所有的场面,而且可以说在当时方圆数里也是绝无仅有。那时候的农村,人们常见的是四轮拖拉机前面挂着两朵大红花,然后“嗵嗵嗵”的去接新娘子,却从没见过一顺排六辆清一色的黑色小轿车挂着彩球浩浩荡荡去迎亲的,并且还配备了专职摄影师全程跟拍,就像拍电影一样将婚礼现场许多珍贵的瞬间全都拍成影像储存下来,啥时候想看就啥时候播放出来看。天哪,洼里村人祖祖辈辈哪见过这样排场的婚礼?
当然,单凭赵乐的脑壳他是想不到用这种大排场形式来完成这场婚礼的,在他心里,也确实想过一定要将这场婚礼办得大气些,场面至少要超越吴兴华家前些年办过的所有喜事,但具体到怎么样程度的排场他心里却一点谱都没有。后来,还是赵川毛遂自荐担当起了总策划师,他拍着胸脯跟赵乐说:“你等着看吧,保你满意!”
赵川那天当着赵乐面把海口夸下后就着手在他的朋友圈里挑选了六辆颜色一样的轿车,然后又去一家有名气的照相馆请了位专业摄像师,腊月二十八这天清早,赵川亲自导演的这场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婚礼就这样出现在了赵乐院门前。赵乐一见这阵势错愕不已,天哪,这是啥级别场面啊?他靠近赵川耳边小声说:“哥,这阵势恐怕有点过了吧?”
“瞧你这点出息,人这辈子新婚大事不就这么一回嘛,能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好在,如今有这个条件给你小子挥霍,以前呀,哥倒是很想挥霍,可惜那个时候没这个条件啊,哥嫉妒呀,好时光都给你小子赶上了,哈哈哈……”赵川爽朗的笑着说:“不过,兄弟你别担心,朋友的这些车今天都免费的,临回的时候给他们每人发些喜糖喜烟就行了。”
“那摄像师需要多少钱?我现在就交给你先拿着。”赵乐知道摄像师并不是他的朋友,就主动跟赵川说。
“也免了,我早就付了,算是我出份子钱了,你新婚大喜,当哥的总不能空着手来喝你的喜酒吧!”赵川慷慨的说。
赵乐明知摄像费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赵川既然提前付了,肯定就没打算再收他赵乐的钱,因为赵乐太了解赵川的做事风格,于是便不客套的表示了一番感谢:“那就谢谢哥了!谢谢你为小弟策划了这么一场永生难忘的隆重婚礼!”
“必须的!哈哈哈……”赵川毫不谦虚的大笑起来。
晌午时分,迎亲的车队从村东南的水泥路上缓缓地驶进洼里村,跨过宽敞的溪水河桥,然后一溜排停在了赵乐家大门前。新娘子李敏身穿一套紧身的红绸缎面的棉袄棉裤,新盘的发髻上别着几支喜庆的红发卡,发卡上插上几朵红红的小花,脚蹬一双精致的半高跟红皮鞋,在两个俊俏伴娘的搀扶下从第一辆披红挂绿的彩车里款款走出。李敏脚板刚落地,只见吴小眼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快步向她迎来,吓得她低头捂耳,拥着伴娘迅速奔向贴着双喜的院门。可是,当她们刚靠近院门,眼急手快的赵小花指使几个年轻女人迅速将门“哐当”一声关闭了。
在赵乐的家乡,新媳妇进门前之所以兴这个习俗,用意是故意将有烈性子的新媳妇关在门外憋上一憋,期盼娶进门后将来能变得贤良温顺一些。每当这个时候,新娘子要想顺顺当当走进婆家这道大门,大概率是要多准备几个红包,以备门里头的人心肠硬,央求一遍二遍不管用,那就得拿红包不停的打发,直到把时间磨蹭得差不多了里面的人才会慢慢打开门。但偶尔也能遇到心肠软的,只是象征性的要几个红包,也就轻易把门打开了。
赵小花今天带领的这几个女人应该算是心肠不硬也不软的,只要了两三个红包就行善的把院门打开了,因为,小花是结过婚的女人,经历过这些磨难,并且,她早就听哥说这个嫂子不仅人长的好看,还有文化,有素养,性格也温顺,所以,她不忍心过分的难为她。
过了这道关,接下来就要面对更加难过的蜂拥而至的闹房人群。按习俗,新婚这天,闹房人不分老少,也不分辈分大小,都可以尽情的参与,因此,闹房的方式和手段花样繁多,应有尽有。尤其是有了吴小眼和张文亮这几个颇具闹房经验的家伙加入,使得闹房现场更具戏虐性了,因为他们以前结婚的时候也被别人如此折磨过,所以现在也该轮到他们报复别人了。总之,只要是能够刁难到新娘子的新点子老办法全都用上了,就这样一股劲闹到午时,直到门外响起了震天响的吃饭炮,主事的“总管”挤进新房强行将这些人轰走才算罢休。
酒席前,赵乐跟“总管”交代过,安排两桌贵宾席,一桌留给李敏娘家送亲的一帮人,那些人可不能慢待,都是李敏家的至亲。另一桌则特地留给赵川哥一行三人和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小领导。赵乐之所以这么安排,目的就是有心创造一个能够让这些重要人物坐在一起聊天拉呱、相互了解和沟通的互信平台。不过据说,吴兴华本来是很犹豫该不该来喝赵乐这顿喜酒的,因为他知道赵乐对他一直抱有成见,心里讨厌他,甚至憎恨他,每次不得已见面时双方心里都感觉别扭、尴尬。但通过张文亮再三劝说后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也觉着其它村干部都去了,就差他一个人没到场肯定不太合适,势必会给村委会的集体形象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听说那个能量很大的县水泥厂副厂长赵川今天也在婚礼现场,这个人曾经为村里的修路工程帮过大忙,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与他接触一下,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吴兴华是最后一个进贵宾席的。他推开房门,见方正的八仙桌上已经坐了七个人,空着的那个座位是个上座。吴兴华瞥一眼在座的各位,除过张文亮和三个村干部之外还有三个陌生人,他不知道这三个人中哪个是赵川副厂长,便一并向大家合掌点头道歉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说话间,吴兴华很快就靠近了那个空位,刚弯腰落座,屁股又触电似的离开了座位,他惊诧的谦让道:“哎呀,这个位子我怎么能坐呢,来来来,哪位是赵厂长,有请过来坐。”
吴兴华故意将那个“副”字省略,直呼赵川厂长,这一句看似是口误其实是应变能力极强的吴兴华有心的奉承之称,这一点赵川心里跟明镜似的。赵川坦然的起身应答:“不用不用,那就是您的位子,坐吧,坐吧。”
吴兴华专注看了一眼起身搭话的赵川,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瘦高个,看起来也是风度平平,但他的潜能量吴兴华早有耳闻,于是,吴兴华再次客气的礼让道:“我们是本村本土的邻居,你是贵客,这个位子应该你坐,来吧,别客气了!”
赵川并不想这样让来让去的耽搁时间,便快步走到吴兴华身后,两手往肩头使劲一摁,笑着说:“这里没有什么贵客,只有德高望重的前辈您,就坐下吧,坐下我们就开吃啦!”
吴兴华还想客套却已经被赵川强行按在了座位上,“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经过一番推让,两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酒席正式开始。按当地酒席规矩,首选是全桌人举杯共饮两盅,然后是依次类推相互碰杯再喝一个通关见面酒,酒量倘若不行的人,过了这个环节基本上就差不多了,甚至有人就醉倒了。可是今天这一桌个个都是酒场干将,一圈通关过后每个人仍旧面不改色,毫无醉意。接下来就是各找对家随意互敬,或是猜拳行令。这时候,赵川双手端起一杯酒毕恭毕敬的对吴兴华说:“吴支书,来,晚辈先敬您一杯。”
吴兴华立马也站起身,受宠若惊的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喊我老吴就行了,我俩还是同饮吧,同饮。”
同饮完这杯酒,吴兴华想起一直还欠赵川一个大大的人情没有回报,便主动跟村里几个下属说:“来,我建议我们村委会一班人再回敬赵厂长一杯,他可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物,将来我们洼里村还指望他给咱指引一条发展的光明大道呢。”
吴兴华的话音未落,村委会一套班子即刻齐刷刷的站了起来,并且齐刷刷的将手中的酒杯举到胸前,然后跟随吴支书一饮而尽。赵川自然不能拒绝,随之也站起身爽快的将一满杯酒喝下肚里。
待大家落座,张文亮建议说:“今天是赵乐兄弟新婚大喜的日子,咱们该动动响声,我建议,赵厂长跟我们吴支书大战几个回合,来个六六大顺怎么样?”
众人齐声叫好表示赞成,因为洼里村人都知道吴支书平生就喜好这一手,每每酒喝到中场,他不撸起袖子尽情的猜上几拳便感觉这顿酒喝得不够尽性。因此,张文亮没有忘记适时提议,尤其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更要让他大显身手,尽兴一番。在洼里村,甚至在方圆数公里的酒场拳坛,一提到常胜将军这个诨号许多人都知道说的就是洼里村支书吴兴华,传说他的拳出神入化,变化莫测,对手边都挨不上。无论在什么场合,吴兴华每当听到这些评论,他内心就会油然萌生一种胜利者狂傲的感觉,凭心而论,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
要说猜拳行令对于赵川来说也并不陌生,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数过指头了,因此难免有些担心自己的手指已经僵化。但他再一想,今天是兄弟小乐大喜的日子,只要大伙玩得开心快乐,输赢并不重要,于是,他就有些勉强的伸出瘦长的右手与吴兴华握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就陪前辈热闹热闹。”
其实,赵川在以往的猜拳行令中也没有输拳的记录,后来他自己做过这样一个经验总结:但凡拳坛高手,无一不是在极短时间内能够敏感的捕捉到对方的出手规律,同时又能很好的把控住自己不按规律化出手,让对手无规律可寻,结果自然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去配合对方伸出的手指进而轻松的取胜。
但是,高手对决就不同了,都是在无规律化中捕捉无形的规律,谁的手指稍微翻转得慢些就会乱了节凑输掉自己。今天,吴兴华与赵川两个在猜拳行令中无失败记录的高手就这么狭路相逢了。
这时段,房间里没有了任何杂声,观战的人们圆睁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个人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翻飞不停的手,直看得大伙眼花缭乱,也没见双方谁输谁赢。然而,数十回合过后,接下来的再战,吴兴华就觉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越来越跟不上大脑的支配了,想好了的数字,喊出口后却与伸出的手指并不协调统一,慢慢的就乱了方寸,最终,吴兴华以四比二的两分之差输给了赵川。但是,吴兴华内心并服输,他很不甘心的抓过输掉的四杯酒就要往嘴里喝,赵川却站起身又端过来一杯酒,谦卑的跟吴兴华说:“初次交手,前辈承让了,咱们还是平喝了吧。”
吴兴华连忙阻挡,红着脸说:“惭愧惭愧,谈不上承让,是赵厂长你长江前浪推后浪,技高一筹啊,这杯酒呀我不能让你代喝,因为喝完这些输酒我还想再跟你学习学习呢!”
赵川一眼就看出吴兴华心里不服,但考虑到他毕竟快六十的人了,生怕喝醉了扛不住,也就不想与他再恋战,于是,赵川快速的将三杯酒倒进自己喉咙,然后推脱说:“让大伙也热闹热闹吧,我俩嘛,下次再聚再战,如何?”
吴兴华尽管输的不甘心,但自己输的酒已经被对手赵川主动抢过去喝下肚子里,也就不好意思找赵川再战了,只得陪笑道:“也好,也好,那就改天再聚吧!”
就这样,吴兴华他们这一桌人,在院里院外其它客人散去后的下午两点多钟,差不多都喝得东倒西歪的离开了赵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