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乐翻山越岭总算将父亲拉到了县医院,到了医院就是楼上楼下不停的跑挂号和跑科室,最终检查结果还是肺上的老毛病。不过医生说这回比以前的病情要严重很多,已经转变成肺气肿了,必须住院治疗。一听说要住院,赵乐妈一屁股瘫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她满脸愁容的看了看儿子赵乐,欲说又止。
赵乐看出了母亲的心事,走过去安慰道:”妈,别发愁,先住下,后面我们再想办法吧,反正爸的病是不能再耽搁了。”
“我知道你爸这病是不敢拖了,可这钱是个硬头货呀,眼下到哪去弄那么多钱啊?这不,家底我都带来了,乐呀,你都拿去花用吧。”赵乐妈无奈的小声嘀咕着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布袋递给了儿子。赵乐打开布袋数了数,这点钱离医生说的数还差一半呢。
赵乐把母亲给的家底钱全部交到了医院收费处,仅维持了三天值班护士又喊叫着催费来了。赵乐只好背着父母将催费通知单塞进了自己口袋,然后默默的走到医院走廊的长椅子上坐下。记得小的时候,他陪母亲来医院给父亲治病,特别闻不得医院里那股熏头的医药味,闻了就恶心,想吐,即刻就得往外跑,爸爸就开始骂他没出息没孝心,长大了也是个不孝之子。现在,赵乐长大了,医院里的各种药味依然浓烈,奇怪的是他闻起来不再那么反胃,尤其是现在,他满脑子都钱钱钱,哪还有心情去管它什么味道呢?
赵乐此刻很想抽支烟,也许抽支烟心里就没那么烦躁了。
可他摸遍全身也没搜到一根烟,原来他压根就没学会抽烟,所以身上也从不装烟,于是,他只能起身去医院大门外的小卖部现买一盒。走到一个拐角处,赵乐看见有不少人围在一个窗口,窗口上方写三个醒目的红字:“采血处”,近身一看,有个青年人脸上带着笑容在数钱,他才明白这里就是医院有偿献血的地方。关于献血的事情以前他在学校也经历过,学校那次集体无偿献血,他见一大针管鲜血要从身体里慢慢的抽出来,就怵得浑身发抖,于是借故说肚子疼躲到了厕所里,直到穿白大褂的人走了他才敢走出来。可是今天他却一点都不胆怯,并且毫不犹豫的就跟在那些人后面排起了队。
通过一系列严格的体检过后,赵乐的胳膊终于放到了抽血的大针管旁。赵乐眼瞅着自己鲜红的血液在针管里蹭蹭上升的瞬间,他不仅没有感觉到痛,反而觉着眼前浮现的就是不断增高再增高的人民币,以至于针管抽满后针头已经拔了,他都没有去接护士递过来的消炎药棉球,那样子好像还不想离开抽血台,直到护士喊出下一个人的姓名后他才醒悟似的缓慢起身离去。
赵乐手捏着一团药棉按在刚抽完血的那只胳膊上,正低头匆匆往前走,一拐角正碰上手提行李东张西望的吴小梅。小梅惊讶的发现,赵乐一只胳膊的衣袖撸得老高,另一只手捏着一团药棉堵在刚扎过的针口上,她再抬头看看赵乐背后窗口上方那三个醒目的红字,心里即刻啥都明白了。这时候,她来的路上想好的那些话和深思熟虑的远行计划在一刻都只得暂时搁下不能再提。她忙丢下行李,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快速塞到赵乐的口袋里,嗔怪道:“你傻不傻呀!没钱我们一起想办法嘛,指望卖血换钱你还要不要命啦?如果你的身体垮倒了,你们家,还有我可怎么办呀?给,这些钱先拿着救急,回头我再想办法!”
赵乐知道小梅现在拿出的这些钱就是他们准备私奔的路费,这让他怎么忍心接收呢?而就目前的现状看,之前所以的计划现在都得暂时放弃,眼前最要紧的就是为父亲治病,所以他抹下衣袖,将小梅拉到墙角,愧疚而果断的说:“对不起啊小梅,你看我爸这病……不过你这钱我还是不能接收!”
“为什么?给你爸治病要紧,其它事情以后再说吧,这个钱你必须收下!”小梅心里当然明白什么事情大什么事情小,她果断的将赵乐往外掏钱的手又阻挡了回去。
赵乐避开小梅看他的眼神,不得已地说:“爸的病费时费钱,只怕以后……小梅,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想再拖累你了。”
“你什么意思呀?”
“就是不想再耽误你了。”
“赵乐,你还是不是男人?天塌下来我陪你扛,为什么你还一次次地懦弱的往后退呢?”
“小梅,我知道我不够爷们,但是我不能害你呀!”
“拉倒吧,你已经在伤害我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多么瞧不起我或者恨我,你以后都会想明白的。”
“永远都想不明白,我只会永远的恨你!恨你!”
赵乐知道一句两句是说不透小梅那颗执着的心,但他也非常清醒的认知到目前必须这么选择。父亲这一住院,已经弄得他焦头烂额,今天卖血换来的那点钱还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天都不够,接下来差的那些钱更不知道去哪里弄,如果这个时候再考虑私奔之事,那他还是个人吗?
此刻,小梅也看出了赵乐决绝的态度,她知道赵乐现在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倒了,已经无心顾及他们的约定和承诺。按说,吴小梅这个时候应该能够理解赵乐眼前所做的抉择,应该敞开胸怀大度点,包容点,甚至继续为他做点什么,但是她说服不了自己,内心更是无法接受赵乐所做出的决定,在她想来,她一次次的主动,犹如飞蛾扑火,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失望,尤其是这一回,当她真正决定将她的后半生完全交给赵乐的时候,可是赵乐却退缩了,等来的是绝望的结局。那么,还等待什么呢?难道再撕下女人最后的一点尊严继续死皮赖脸地被他伤害?这一刻,吴小梅深深的领悟到,有缘无分的爱,往往伤人更深,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心酸与心碎所带的痛苦,感情这东西是要讲缘份的,如果不是你的它总会曲曲折折的丢失掉。
小梅带着被再次伤害的心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赵乐,她想都没有想就直奔到长途汽车站,然后晕晕乎乎的去排队购票,好不容易才靠近售票处,自己却又说不出具体去哪里。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吞吞吐吐随便说出个较远的城市,而当她伸手去衣袋里掏钱时才豁然想起所带的路费钱全都塞给了赵乐,现在,自己身上已经是分文无有了。
“神经不正常啊!”售票窗内那个女人不耐烦的骂了一句,随后,窗外排队购票的人们也同时将可恨的目光砸向了她,有人小声责骂,也有人嘻嘻的嘲笑。
小梅只得神情恍惚的徒步往洼里村返。可当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心灰意冷地走到村口的坡头时,忽然犹豫不决的停住了脚步,她好像是做了贼一样有些心虚,又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回家。虽然说她处心积虑满怀希望的私奔计划最终并没有实现,但是这个有悖于伦理不光彩的程序总归是启动了。
小梅在村口傻傻地站了好大功夫,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她才忐忑不安地溜进自家院落,所幸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不然,她不敢确定被人问起她会不会心慌意乱得前言不搭后语。
然而,就在小梅闪进家门的那会儿还是被正喂猪的母亲瞅见了,她隔着低矮的圈墙看见女儿小梅像远行归来的游客,拎着大大小小行李快步走进她自己房间,母亲忙丢下手里空下来的猪盆小跑着跟过去,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小梅就将房间关上了。母亲踌躇了一阵来到厨房,与正在喝酒的吴兴华小声说:“她回来了。”
吴兴华并不惊讶,只管滋润的品着酒,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喝下一口酒,抿了抿嘴巴,胸有成竹的对小梅妈说:“没出窝的小家雀任它飞也飞不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
三天后的早上,精神抖擞的吴小眼妈带着张家交给她的丰厚的聘礼扣开了吴兴华家的大门,她是受吴家之托正式提亲来了。
面对这个结果,吴小梅早有预判,因为她知道,父亲决定的大小事情几乎没人能够改变,尤其是这个家庭里的事情。现在,私奔这条路是彻底没指望了,摆在小梅面前的路就只有两条,一条路是乖乖的遵从父母为她安排的这桩所谓美满的婚姻,另一条路就是死都不同意。
最终,小梅选择了以死抗争。
具体怎么死法,小梅也想了很多种,她认为上吊自缢死相太难看。以前她就见过村里一个女人为了家庭琐事而在村头大槐树上吊死的恐怖状,她不想让活着的人看到她那种惨不忍睹的样子。后来又想到了喝农药,喝剧农毒,那样做的话就死得快而彻底,少受罪。但她听村里一个曾经喝过农药而又被及时救活的女人说过,喝下那玩意之后,几乎没有人不后悔的,因为,在那个即将告别人世的瞬间,却还要经受撕心裂肺与翻江倒海般慢长的折磨,那一刻,敢讲所有人都想拒绝死亡而渴望重生。最后她想到了投河,她认为这种死法应该比前两种死法体面的多,而且是干净的离开人世,类似于净身重生,
小梅那天傍晚趴在桌上写完了一封不算长的遗书,再认真的将自己打扮一番,最后在家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不声不响的来到村中心的混泥土桥上,这里是整个河道水最深的河段,据说枯水期都有一人多深,更何况现在是汛期刚过不久,河漕的水位居不下高,人跳下去很快就见不着头了。现在,吴小梅站在幕色浓重的桥头上,神情木然的看着翻滚而下的河水,心中不仅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期待,期待这汹涌的河水尽快将她带到那没有烦恼和痛苦,没有贫穷与富贵,更没有仇恨的极乐世界去。小梅收回目光,环视一下周围已经见不到来往的行人,她便纵身跳入湍急的河水中。
然而,于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小梅真切的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的意识开始慢慢清醒,并且费劲的睁开双眼,她模糊地看见张文亮的那张长脸跟她的嘴巴贴得很近,她猜想肯定是刚做完人工呼吸而又不放心远移,就这么近距离的观察着,等待着,准备随时再合到她嘴巴上继续做人工呼吸。吴小梅漠然的望着朦胧中的张文亮,由不得“哇”的一下哭出了声,这哭声里充满了屈辱和无奈,以及无力抗争的哀怨。
原来,自从张吴两家定亲后,张文亮的心情一直很亢奋,每天都是吹着欢快的口哨上下班。今天,他同样是连哼唱带吹口哨回到家,父亲张明道正言跟他说:“订了亲就与以前不同了,有事没事多往吴家多跑跑,别没心眼死守在家里!”
经父亲这么一提醒,张文亮忽然茅塞顿开,他赶忙去商店买了些礼品,就直接往吴小梅家奔去。路过村中溪水桥时,张文亮隐约只见一个黑影在桥上晃动了一下,接着就传来一声落水的声响。张文亮来不及多想,丢下手中的礼品直奔桥边,他毫不犹豫的飞身紧跟着跳入河水中。在河边长大的张文亮,从小就练就了超人的好水性,他奔着黑影落下去的大概位置一头扎下了去后,很快他就发现在水中挣扎扑棱的黑影。张文亮快速游过去,一把抓住落水人的头发奋力提起游往河岸……人救上岸了,张文亮却惊得魂都要飞了,这个女人不是才跟他定了亲的吴小梅吗!情急之中,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学校学到的溺水急救方法,伏下身就将嘴巴合在小梅冰凉的嘴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