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自己都做了什么,这些年以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想想真是可悲又可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而且不止他一个,他陪着别人,别人陪着他,躲在有空调和电热磁化饮水机的办公室里开会、画版、选照片、拟标题、改文章。
根据总编的要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大众日报》不是放在报架上,而是放在做工精致的铝合金阅报栏里,阅报栏镶嵌在墙壁上与人站立时的视线保持同一水平,一进门就能看到,这样可以更好地领会上级的政策和精神,以此来规定石油城日报选用稿件的标准。而编辑、记者的任务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组织稿件、编发文章。
因此报社里的工作就好比一条新闻生产线,编辑和记者就好比生产线上的操作工,生产线这边将原料吃进,那边生产出成品,整齐如一,质量可靠。
只要印刷机不出故障,只要油墨和新闻纸没有问题,他们的报纸就不会有问题,至少不会出现重大偏差。
提山坡的经验是,随着机械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他们的日常工作也越来越机械化了,每一年的工作重点其实就是围绕着一些节日做文章,而什么样的节日做什么文章,都是有一定之规的,三八妇女节说妇女的作用、妇女的解放任重道远;五一劳动节说劳动者的伟大、向全国各条战线上的劳动者祝贺节日快乐;六一儿童节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儿和未来;七一党史的生日说党的光辉历程、新时期加强党建和反腐倡廉的重大意义;八一建军节说居安思危和国防现代化、军转干部安置、拥军爱民;十一国庆节说祖国就像亲爱的母亲,祝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荣富强,从胜利走向胜利。
再就是元旦节和春节,问候、祝福,向各行各业节日期间坚持生产的广大职工同志们致敬、向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指战员、武警官兵致敬。
加上联合国的一些纪念日,如“戒烟日”、“爱牙日”、“艾滋病日”等等,整张报纸已经满登登的了,他们还需要干什么呢?
如果发表出来的文章有个把错别字,发表出来的照片有一点模糊,都是细枝末节,是可以允许的。比如新闻出版署即允许3/10000的错字率。只要标题别给弄反,重要人物、特别是重要领导人物的名字正确,照片不颠倒,他们的报纸就是合格的,他们的工作也就是合格的。
因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也不能保证完全杜绝错别字。但为了精益求精,为了把工作做到家,报社内部作了更高的要求,将新闻出版署3/10000的错别字率提高到不超过1/10000,提出“完美报纸”的口号,并要在三年内实现此目标。
因此消灭错别字就不仅仅是校对人员的事儿,也是全体工作人员,包括编辑、记者共同的责任。
提山坡心说,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使命么?
自此以后,这个问题开始萦绕于心,不能释怀。
也许后来的重返校园,起因便是萌芽于斯,是不是这样呢。
反正提山坡经常去淑芬和武晓卉母女家,他觉得自己必须如此。
武晓卉不欢迎他来,她对他的成见太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相信她们母女正需要他的帮助,而他是真诚地想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好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想杨自己这份心意终究是会被理解的。即令他永远不被理解,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现在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就是说,他知道其意义之所在,这与他感觉窒息的办公室工作是大不相同的。
走近这个相依为命的家庭,某种简单而又无处不在的挂牵使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人情之美。
晚上过来,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或凳子上,武晓卉在卧室里与母亲一起说着什么,没有人理会他,这样也好,他可以专心地呼吸房间里流动的空气,直到他觉得该离开的时候。
武晓卉对于他的到来,不再有激烈的不快反应,她本来正在看着电视里的一段英语节目,他一进客厅,她便躲进自己的房间或母亲淑芬的卧室里了。
有时候,她也不躲避,兀自看着电视,偶尔扭头冷冷地看着提山坡。
提山坡每次来,呆的时间都不长,一般是坐一会儿便离开。
武晓卉是不跟他说话的,离开的时候,他冲卧室里的淑芬大声说几句话就告辞。有时候随身带来一些常用药,告诉她该怎么服。有一次闲聊,听到淑芬提及以前喜欢吃西红柿的,现在的西红柿没以前那么周正了,生得个头倒是不算小,可经常是奇形怪状,本来圆圆的东西却成了尖不溜秋的,看着难看,吃着也没以前那么好味道了。
过了几天,提山坡就带来一些又红又圆又大的西红柿,说这是他们报社一位家住一层的同事自己院里种的,给他打听到了,就自告奋勇地替他收了几只。绝对的“绿色”,绝对的无公害。
提山坡讲解得正起兴,没想到武晓卉发了火,将西红柿扔了出去,说他这是假情假意假惺惺。
她浑身抽搐着说,你呀真是好恶心,捅了人家的刀子再做假善人呀!你那篇文章给你带来了多少奖金呀,你是不是因此还提了职买了房?可是你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么,你以为凭你这几只烂西红柿就可以把人心收买了么,我们家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知道么!
提山坡很难过,鼻子酸酸地站起来匆匆告辞,回头看看自己面前这个如此瘦弱的女孩,看看卧在床上的武军的前妻,再次感到自己的罪孽之深重,他流泪了。
武晓卉也在流泪。
淑芬对提山坡表示了自己的歉疚,在卧室用了力气说,主任同志啊,小卉子她不懂事,可她的心眼不坏,你千万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