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找了,她已经回去了。"吴凌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地身边。
"她哪怕就站一会儿,让我看见她也好。"刘浩然说着,伤心掩不住地涌上双眼。
"你不是看见她了吗?"
"我都没看清,她就消失了!"
"你这下知道了,她过的还不错。成绩也很好。上高中,就是一眼望到头,就是要高考,除了高考,任何其他的事情仿佛都是多余。也许对你不是这样。但是对刘响响来说,她可能禁不起这种分心。你应该知道,她的大脑和我们的不大一样,所以,为了她,还是算了吧。非得是现在吗?非得做你的女朋友?非得是她?如果因为你,她没考上大学,你会怎么办?你也要放弃考大学吗?最好的结果是,你和她能考到一所大学。"
"非得这样吗?"
"她不是回信告诉你,让你不要再写信了吗?因为她不想分心。"
"感情的事,怎么能说停就停?你以为是比赛,哨子一吹就结束了?"
"你若真的喜欢她,你不会等不起吧?喜欢一个东西,你可以很耐心耐心,如果你没有耐心,就不是真的喜欢。小时候,为了存钱买一个车模,我可以等整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好的东西,值得等待,也经得起等待。她也没说从此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会等我吗?"
"好的东西经得起等待。"吴凌辉说着,拍了拍好友的肩。
然而,说忘记一个人,怎么能轻轻松松坐到呢?刘浩然固执地不肯放下她,他对自己承诺,不会影响学习。况且,如果要在学习和她之间选择,如果有的选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他要和她在一起,对她说一切想说的话,她一定是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的。又或者,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坐在她身边,却感觉和她心意相通。
他要和她说什么话呢?他要说的话太多了。他买了一个笔记本,第一篇,就写着:
"在湖边,有一棵大树,
他总是认真地站在那里,
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仿佛是个哑巴。
几只白鹭飞来,停在他的肩上,
叽叽喳喳地说:
"可怜的树,孤孤单单,没有同伴。"
树望着远方簇拥的树林,
依旧不语。
"他不怕孤独吗?"
总有鸟儿私语道。
"不。"总有一天,树开了口,说:
"我不怕孤独,因为我知道,旁边的湖里,有另一棵树,和我一模一样!"
鸟儿们讥笑着飞走了。
树也笑着,听风声掠过。
有一天,树抬起头,
看见了天空中的一棵白树。
她优雅极了,伸展的枝条镶着金边,随风舞动。
阳光透过她的枝桠,
给树带来她的芳香与温暖。
"你好,美人!"树对白树说。
白树红了脸,笑笑,准备走开。
"我想,我爱上了你!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孤独。"
白树不回答,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
"别走!"树喊着,甚至流了泪。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树无望又坚定地对着白树许诺。
冬去春来,白树再没出现。
月亮爬上了树的梢头,
悄声问:”嗨,树,你被雪花吻过吗?"
树想了想,说:"是的,那些轻浮的雪花,一会就不见了!"
月亮神秘地凑得更近些,说:"树,你爱的那棵白树,她就在你的身边,她决定陪着你!"
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她?"树紧张又惊喜地问。
"她变成了雪花,一遍一遍地吻你,然后变成了湖里的那棵树。"
月亮说着,躲进了云里。"
刘浩然一气呵成,用尽全力将这些话写下,然后伏在课桌上痛哭不止。
他伤心的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却不来打声招呼。她彻底康复了,清醒了,决定和以前错误的关系诀别吗?
他不承认是自己利用了她的懵懂无知,利用了她这个病人的缺失的智力而去蒙骗她。他是真的深深喜欢着她。是否,她觉得对刘浩然根本谈不上喜欢,所以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是荒唐的玩笑,所以面对炽热的来信,她决定将一切割断?这样的猜测,让刘浩然心碎。他本以为,喜欢一个女孩子的阻力来自外在,来自家长和老师的阻挠,以及同龄人的嘲笑,现在才知,喜欢一个人,真正的阻力,来自于那个人冷漠的心意。是否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孩子?比如那个同班的篮球王子?想到这里,刘浩然心里又泛起怒火。
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方面努力,让她喜欢上自己。可是若要忘记她,他承认做不到。他觉得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理科成绩如此突出,而刘浩然显然文科更擅长。考到同一所大学,这样的愿望似乎很可笑。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什么事情"必须赢",他没有这个意识,没有培养这个能力。
父母的离婚家产争夺大战,他冷眼看着长辈们,撕下往日温情的面具,摆出一副"必须我赢"的架势,用法律,道德以及某些说不出口的有些下作的手段来争夺利益,丝毫不让。他不理解,也不参与,他觉得那"必须我赢"的信念,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让自己在亢奋与不安中享受愤怒与疲累的煎熬。
可是此刻,他的心中,冒出了"我必须赢"的念头,他觉得必须让刘响响放弃所有其他男生的好感而选择自己。这个念头,存在了几分钟后就颓然地淹没在伤心和无奈中。刘浩然明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从来没有逼过任何人,何况是她。
她必须考上大学,他想,为此,什么也别做,不去打扰她,是目前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尽管谁也无法想象得出他忍受着怎样的疼痛。现在他似乎懂得了,为什么以前有人说刘响响每说一句话,都感觉到疼痛。这不就是了吗?逼着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不就是会浑身疼吗?头疼,胃疼,骨关节疼。为了她,他让自己如此疼痛,她值得,他想。
"那么,刘响响,就请等着我吧!"刘浩然等泪干了,抬起头,整理了情绪,一头扎进书本里。
刘浩然为了忍受远离刘响响而带来的痛苦,狠狠地在学习上折磨自己,为此,他得到了一些回报。他不知不觉成为了一个才子,画画好,诗文好,通晓古今中外,脱口成章。在文科班级里,加上那他本厌恶的、继承了父母最优良的基因的外貌,他成为了文科班级的白马王子。女生们对他含情脉脉的注视,老师的赞赏,还有男生们对他的认同和友爱,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丑。他觉得那些所谓的才华根本经不起推敲,就像是一堵用废纸屑堆成的墙,轻轻一碰,就会倒下。无论如何,自己内心的自卑,似乎滋长得莫名其妙,却一天一天将自己侵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从而更加谦逊、努力、沉默起来。以此,带来恶性循环,周围的人对他更客气起来,他便更加要约束自己。就这样,他的妈妈和外婆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那个负心地男子,说他是世上最愚笨的人,她们这么底气十足地说着,筹码便是刘浩然。
就连吴凌辉,总是会抱着他写的作文,一遍一遍看着,末了,像是喝了好酒,意犹未尽地说:"刘浩然,你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或者,"你怎么能剖析得这么深刻,这么尖锐!"
"别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字而已!"刘浩然说。
"疼痛,只有疼痛的人,才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吴凌辉说着夸张地作揖,说,"大师,请受我一拜!"
刘浩然对这个开玩笑的动作仿佛异常反感,他敏感地看着吴凌辉说:"我不会连你也失去吧!"
"什么意思啊!我夸你呢!"
"你骂我吧。我情愿你骂我!你可以骂我无病申今,可以骂我装作饱读诗书--事实上,我读的书未必有你读的一半的多。可以骂我投机取巧--我学习的用功程度未必有你的三分之一。可以骂我对一个女孩子有着病态的相思,这种装模做样的楚楚可怜,就是一切虚假的刘浩然的源头!仿佛,全世界都被这个刘浩然踩在了脚下,他才是头一等的。"
"你说这些,我听不懂呀!"吴凌辉对好友莫名起来窜起来的怒火感觉莫名其妙。
"我情愿自己是以前那个成绩一塌糊涂,到处闯祸捣蛋的刘浩然。"
吴凌辉看着好友,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很久,吴凌辉还是决定说几句:
"说实话,从初中开始,我就佩服你,现在也一样。我们两个,成绩不相上下,可是就才华而言,我承认不如你,我选了理科不是在做你做不了的事情而显得对你有优势。你选文科,也不是投机取巧避开对你难的事情,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呢?"
刘浩然不回答,心里对自己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他几乎不敢照镜子,他经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双眼,那仿佛是另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在注视着自己,讥讽地看着他,仿佛再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们两个是一样的,都是华而不实的,假的不行!"
不久,刘浩然便真的见到了那个经常在镜子里讥讽他的人。
这天,他刚吃完午饭,他准备找一处舒适的阴凉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听会音乐。
忽然,有同学跑来,叫他:”刘浩然,你爸找你!"
刘浩然刚要说:"我没有爸爸!",同学就一溜烟跑了,然后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让他痛恨不解,连提都不想提的人。
刘浩然退后了几步,看着周围熙熙攘攘有人走过,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刘浩然的爸爸,抿着嘴,卑微地笑着,仿佛不再是他自己。刘浩然还记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最后一次离家的时候,依然在充分行使着成年男人对家人暴戾、傲慢、漫不经心又渴望同情的权力。而此刻,这个男人,不仅个子矮了几公分,连目光都变得柔和谦逊。
"你别过来,让我想想!"刘浩然伸出右手,做出阻止的动作,说。
一瞬间,他觉得有点好笑:他终于来看我了。他做了别人的爸爸,还是忍不住要来看我了。因为我变成了优秀的儿子,他是个做生意的,他舍不得丢弃哪怕一点点的利益。
"刘浩然。"他的爸爸,站在几米外,叫了他。
刘浩然不回应,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着对峙着。
刘浩然垂下眼,刻意回避爸爸的目光。他觉得有点恶心得不行,他在眼前的这个男人的脸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
"对不起,孩子!"他的爸爸靠近了一些。
"不要说这些!在这里,在我的学校里,不要说这些!"刘浩然努力保持着合适的音量说着。
"好!"他的爸爸点点头,靠了过来,拉过刘浩然的手臂。
刘浩然触电似的挣脱了爸爸忽如其来的亲密。他记得父亲的温度,都是落在身上的冰冷的巴掌。
"解决了吗?"刘浩然问。
他的爸爸听了,表情由惊讶变成了羞愧: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会哭会闹的小孩子了。
"我成立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不过,这些都会是你的。"
刘浩然轻声笑了笑,说:"你的努力和辛劳,都是为你自己,不必说是为了我。我不会对你的生意感兴趣的!"
"你以后会知道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给你铺路。"
"你见过我妈了吗?既然回来了,该解决的,就解决了吧,拖着也不好!"
"你不是说在你的学校里,不说这些吗?"
"好。不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我还有两三年就成年了,争夺抚养权,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又来了,不是不说这些吗?"
"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你了,我的儿子。"爸爸说着,眼里噙了泪水。
"不用这样吧!"刘浩然终于忍不住,讥笑了出来。
"很多事情,我想解释给你听。"爸爸面露苦色,说。
"你倒不用解释给我听。也许妈妈需要你的解释。不对,我觉得谁也不需要你的解释。没有人在意你的解释。所有人都等着你抓紧时间把事情解决了就行。关于什么钱啊,公司啊,生意啊的,你别扯上我,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刘浩然又站得离爸爸远了一些。
"你恨我是不是?小孩子,不要对大人的事情过早地作出判断。"
"我不该恨你吗?你做了什么事情你心里没数吗?你要我激动地扑到你的怀里,说‘爸爸,我也好想你’吗?你不是有了另一个儿子吗?你还惦记我干什么!"刘浩然忍不住,还是说了这话,这句话憋了好久。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黄毛小子,你懂什么?等你以后成了男人,你就知道,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就刻意告诉你,身不由己,就是没管好自己,放纵了自己。找什么借口都不行!"
"刘浩然,我是你爸,你居然教训起我了。你还是我的儿子,我还是你的父亲,对你,我不该有半分愧疚,因为我对得起你!"
"我该感谢你是不是?你给了我这条命,是你功德无量的馈赠?你经营的那些我看不见的生意,也被你说成是为我铺路。你总说你吃了多少苦,我让你去吃苦了吗?我向你要过什么东西没有?"
"你翅膀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不恨你,刘荣华。我只讨厌你!"刘浩然说着,转身离去。
"我倒要看看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男人。我就不信,你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我等着,我等着你理解我的哪一天。说不定你比你老子还混蛋!"爸爸追上去,压低声音说着。
刘浩然轻蔑地笑着,不再回答。两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