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的天还透着一点蓝,一轮钩月吊在天上,游荡着两团浮云。
元宵佳节,褚府的前院张灯结彩,请了青琦城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
一大家族的人都坐在宴上,其乐融融,喜气祥和。
后院一座偏僻的院子里,房檐下挂着两只前年过节剩下的灯笼,破的几处口子被人粘好,用煤灰在上边描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福字,不怎么亮但也算有了些节日的气氛。
褚听欢把烤好的鸡放在小院里的石桌上,用一块布垫着,扯下一只鸡腿递给秋和,又扯下另一只鸡腿,吹了吹塞进自己嘴里。
芳香四溢,入口酥嫩,直叫人想把骨头一起吞下去。
这时候再来一碗热汤,简直神仙也不换。
“怎么样?是不是比一品斋的鸡腿还香?”
褚听欢得意地扬着眉毛,她在厨房门口蹲了两个时辰才偷到鸡,不亏。
“嗯嗯,好吃好吃。”秋和睁着亮晶晶地眼睛,嘴里满满当当地点头,
褚听欢悄悄按了按被烫红的手心,笑得没心没肺,“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褚家世代经商,家境殷实,到了她爹褚源这一辈,前所未有的出了一个太守两个秀才,按理褚听欢的爹是青琦太守,她好歹是个官家小姐,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可事实就是如此。
褚听欢她娘嫁到府里时是个妾室,双方父母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无奈两人当时情比金坚,成亲不到一年,她娘肚子里就怀了褚听欢。
褚听欢九岁那年,太夫人终于松了口,同意把她娘抬为正室,偏偏她娘从湖边经过失足落河,未等正妻礼成就驾鹤西去。
所以褚听欢名义上还是庶女。
褚听欢娘亲去世两年,褚源把现如今的大夫人尤氏迎进了府。
尤氏身边还带着个褚源嫡亲的女儿,只比褚听欢小三个月!三个月!
十一岁的褚听欢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在一块欢声笑语,跑到娘亲的灵堂里哭了一夜。
她娘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正妻之位,被她爹轻易许了旁人,就因为尤氏的叔父被调任京都做官,有助于他日后仕途通达。
她这个后娘,身段窈窕,姿色倾城不说,更是十分有些心机手腕,不仅能把二房三房的女眷管的服服帖帖,还能哄的太夫人和老爷都放心把家业交给她来操持,耍得了狠,也弯得下腰。
重要的是她给褚源生了个儿子。
四岁的褚赢已经十分会仗势欺人,时常让下人爬着给他当马骑,给丫鬟的脸用墨水涂成花脸猫。
往夫子的书里放癞蛤蟆也是家常便饭,偏太夫人愿意纵着他。
小辈中姑娘不少,男丁单薄,太夫人护褚赢,要星星不给月亮。
连二房三房的人也对这个小魔头避之不及。
“唔……小姐,秋和肚子痛……先去上个……”秋和吃着吃着突然弯下腰,忍痛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五官皱成一团,露出痛苦的表情,按着肚子往西边的茅房跑去。
褚听欢看着她的背影,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啧啧啧,这丫头没口福啊。
正月的天还是冷的,褚听欢打了个哆嗦,啃了两口鸡胸脯,用手裹紧袄子,把剩下的半只鸡包好放进小厨房的架子上。
秋和回来的时候,褚听欢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纤瘦的身子蜷着,整张脸埋在被里,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
厨房里仅剩的一篓碳是用到开春的量,只得能省则省,窗户缝用布条塞着,虽然还会漏风但聊胜于无。
秋和一如往常灌了两个汤婆子放进她的被窝里,褚听欢动了动身子,把热乎乎的汤婆子抱进怀里。
半夜,褚听欢是被疼醒的,胃像是被一只手攥着拉扯,拧着劲地疼,额头的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冒,她死死地捂着胃,将唇上咬出一排牙印,终是忍不住:“秋和……秋和……”
睡在不远处的秋和听见声音,起来看见她面色苍白的模样后一下子清醒过来。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好疼……我好疼啊……”
褚听欢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怪不得这次的鸡偷得这么顺利,原来是有人给她加了料,故意等她上钩呢。
褚听欢……你真是笨死了。
“小姐,你再忍忍,秋和这就去叫人请大夫!”
秋和慌了手脚,这个时候府门已经落了锁,按照家规谁都不准出去,为今之计只有去求老爷夫人派人请大夫。
褚听欢疼地捏紧了手,望着秋和离开的方向,眼神希冀。
娘,爹爹这回会管听欢吗?
她从小没生过什么大病,最严重是七岁那年染了风寒,从清早开始浑身发烫,三九的天气,褚源只穿了一层里衣,抱着她去看大夫,
娘还在的时候,爹爹很疼她的,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东市买糖葫芦。会担心她怕黑,亲手扎一只纸老虎放在她的床头。
‘欢欢不要怕,老虎最厉害了,能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打跑。’
‘爹爹,那它是公老虎,还是母老虎呀?’
‘……它是公老虎,咱家有你娘一个母老虎就够喽。’
“苏嬷嬷,求求您通传老爷一声,大小姐病了,求老爷下令让人去请大夫。”
大夫人跟前的人挡在院门外,秋和进不去,急得跪下求她。
“苏嬷嬷,您行行好,通传一声罢。”
苏嬷嬷不耐烦地叹了声气,“秋和丫头,我说了多少遍,老爷夫人已经歇下了,不要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来叨扰主子,有事明个再说,又不是死人的病,一晚上怎么就忍不得了?”
说完,她用帕子拍了拍衣服上秋和抓过的地方,仿佛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秋和见她毫不通融,起身壮起胆子大声朝院子里喊:“老爷!求您救救大小姐!”
苏嬷嬷推了下身边的丫鬟,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堵住她的嘴!”
两个丫鬟一人掐着秋和的一只胳膊,把布条塞进她的嘴里。
秋和挣扎了两下,没有挣开,红着眼睛怨愤地瞪着苏嬷嬷。
苏嬷嬷颐指气使:“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关进柴房。”
“放开她……”
一道虚弱又坚硬的声音传来,几人寻声望去,看到墙边隐在黑暗中的女子。
褚听欢一步一步从暗处走出来,脸色苍白的像幽灵,若不是看着那张认识的脸,苏嬷嬷恐怕都要以为她是哪片坟地跑出来的鬼魂。
褚听欢身上穿着去年做的白袄,露出半截纤细的手腕,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一副落魄相。
按褚清涟的话说,她这样的人,放在人群中没人会多看一眼。
偏偏她生了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亮,比山间的溪水还清。是她自认整张脸上唯一值得欣赏的地方。
“放开秋和。”见丫鬟的手仍旧架在秋和肩上,褚听欢皱眉,把话重复了一遍。
苏嬷嬷冲她敷衍地福了福身子,“大小姐,秋和身为奴婢不知礼数,老奴有权替您好好教训教训,若禀告了老爷夫人,可就不止是关柴房这么简单了。”
“苏嬷嬷这般一身正气,不如将你用府里的银子替自己外甥还赌债的事,也一并禀告爹爹。”
苏嬷嬷心抖了两下,梗着脖子,“大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
她一个不得脸的庶女,十天有八天都被禁足在院子里,怎么可能发现她做的事。
“我是不是信口雌黄苏嬷嬷心里清楚,放了秋和,我自然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苏嬷嬷险些咬碎了牙,褚府是大夫人的天下,连带着手底下这些人也趾高气昂,平日里看哪个院的丫鬟小厮不顺眼,关起来管教一顿是常有的事,二房三房嫡亲的小姐年纪小不禁吓,没一个敢说什么。
命令手下的人松开,苏嬷嬷的眼睛在褚听欢身上狠狠剜了一下,拂袖走进院子里。
换在平常,褚听欢肯定要更恶狠狠地瞪回去,今天实在没力气就算了。
院门从里面关上,旁边没有外人,褚听欢终于不用再费劲挺着身子,无力道:“秋和……扶我一下。”
秋和跑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搀着她往回走,“小姐,您还病着呢,怎么就出来了。”
“没事,现在好多了,我觉着现在喝点热水就好了。”
褚听欢轻松地说,她生命力顽强着呢。
疼的时候是真疼,但那个劲过去之后就没大碍了。
再难熬,挺挺就过去了。
“真的吗?”秋和半信半疑,凑近过去盯着她的脸瞧了瞧,看着她现在的确没那么难受了,笑吟吟点了点头:“秋和回去就烧水,再给小姐灌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翌日清早,褚听欢蒙头睡得正香,被人扯了扯被角,她翻个身蹭蹭枕头。
“秋和别动,让我再睡会儿。”
“老爷夫人正在前厅等着,大小姐若是不怕挨骂,可以继续睡。”
语气不善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这声音……不是秋和。
褚听欢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看到一张老脸后,瞬间把头又蒙了回去。
大清早的,怎么看见了苏嬷嬷,真是晦气晦气。
一定是她醒来的方式不对。
褚听欢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然后从被里露出一双眼睛,这回把来人看了个真切。
苏嬷嬷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身后跟这个昨晚褚听欢见过的一个丫头,语调刻薄。
“大小姐醒了?”
“谁让你们进来的,秋和呢?”
褚听欢眼神扫了一圈没看见秋和的影子,皱了皱眉。
“夫人那缺个洒扫庭院的丫头,她呀,以后就是夫人院里的人了,攀上高枝不再伺候您啦。”
苏嬷嬷端着胳膊,脸上神气十足。
褚听欢在心里“呸”了一声,尤氏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称高枝。
穿鞋下地,褚听欢就要去大夫人的院子要人。尤氏一向看她主仆二人不顺眼,真落在她手里,秋和有好果子吃。
苏嬷嬷拦住她,笑得不怀好意,“您还是自求多福吧,老爷夫人还在前厅等着,有喜事呢。”
褚听欢眯了眯眼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还是先去见爹爹。
简单洗漱之后,她被苏嬷嬷领着带到前院。
正厅明亮大气,桌上摆着的白瓷花瓶被蹭的锃光瓦亮。
褚听欢对着主位上的二人行礼,“爹爹……夫人。”
在尤氏跟前站着的二小姐禇清涟扫了她一眼,哼一声把头扭过去。
禇清涟年纪不大,身形已出落的玲珑有致,模样生的随了尤氏,精致的小脸小嘴大眼睛,放在美人堆里,也能叫人一眼挑出来。
坐在宽椅上的褚源还未开口,尤氏亲昵地朝她微笑道:“听欢来啦,快坐,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些虚礼。”
褚听欢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褚源正用感激又满意的眼神看着尤氏。
尤氏有让男人心驰神往的资本,年近不惑,脸还保养的像二十多岁的姑娘,风情万种,媚而不俗。
自从尤氏进府,她爹就万分信任宠爱她这个后娘,连仅有的两名妾室都遣散了。
可能是遇到真爱了吧,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见,她冷不冷饿不饿,他从来不闻不问。褚听欢冷嘲地想,选了个位子坐下。
有丫鬟奉茶上来,褚听欢从醒来到现在滴水未进,接过来想也没想就喝了。
喝了一口才发现竟然是饺子汤,尝这个味道应该是虾仁馅的。
褚听欢抬头看了眼禇清涟,对方正用得逞的眼神看着她。
禇清涟最讨厌饺子汤的味道,便以为别人也一样,她不知道的是褚听欢已经大半年没闻过饺子是什么味,恰好馋的厉害。
看她像吃到山珍海味一样把那碗“茶”喝了下去,禇清涟快气死了。
褚源和尤氏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还是由褚源来说,他抬了抬手又放下,难得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
“听欢,爹和娘亲给你定了门亲事。”
他口中的娘亲自然不是褚听欢的亲娘,而是手边的尤氏,褚听欢固执不肯改口,一直叫她夫人,褚源以前因为这事教训过她不少回,后来实在拧不过来才作罢。
多亏禇清涟的款待,褚听欢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舔了舔唇边的汤渍,她说:“是嘛,不知是那户人家?”
褚听欢的脸上不见一丝女儿家讨论终身大事的娇羞,甚至连觉得意外的表情都没有,镇定的不合常理。
她今年十六岁,放在未出阁的丫头里年龄不算小,迟早要嫁人的,若是爹爹稍稍疼惜她几分,给她择个好相处的人家,嫁过去之后的日子总不会比现今差。
见她对婚嫁之事并不排斥,褚源满意地多看了她两眼,尤氏也笑着,像是这门婚事非常称心,把话接过去:“是郭员外府上的二公子,家境好人也老实厚道,你嫁过去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享福就是了。”
郭府二公子……
“是郭承啊……”褚听欢悠悠开口,心渐渐冷下去。
“你认识他?还真是缘分呐。”禇清涟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尤氏面色微变,捏紧了帕子,认识就难办了……
“认识啊,我第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跟乞丐抢馒头呢。”
褚听欢轻飘飘地说,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后者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眼神。
说不失望是假的呢,一个父亲,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多稀罕啊。
尤氏的神色很快恢复自然,温婉地笑,“郭公子不拘小节,率性而为,想来不过是在跟一些江湖朋友玩闹罢了。”
褚听欢呵呵一声,“不知夫人收了郭家多少银子,让你帮着他们睁眼说瞎话,一百两?五百两?还是一千……”
原本默不作声地褚源突然用力的拍了下桌子,连太阳穴都跟着震了震,勃然大怒,瞪圆着眼睛。
“放肆,是非不辨尊卑不分,织水知书明理,怎么会生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禇清涟喜滋滋地拉着自己母亲的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仿佛有什么在她耳边炸开了,眼泪一瞬间滚下来,褚听欢浑身发颤,牙齿都在打架,声嘶力竭地控诉:“你不配提我娘!!”
他们一个个欺负她没人护着,怎么反倒有脸来训斥她。
一只茶杯在她脚边炸开,眉角被飞溅的碎片划破,有血淌出来,褚听欢冷冷地看着他震怒的表情,觉得悲戚又好笑。
褚源原本看见她脸上的伤有些动容,却在看见她唇边的冷笑后,重新威严地看着她,不容抗拒道:“婚事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褚听欢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还能怎么办,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不定褚源第一个命人把她绑了送到郭府。
她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不带丝毫感情,看着褚源,理智如数回笼,“我要秋和陪嫁,把她的卖身契给我。”
尤氏点了点头,“秋和自小跟着你,这是自然的。”
褚源见她服软,眼神松动,想要说些什么,毕竟做了十多年的父女,不可能说没有感情,注意到她不合身的衣裳,他说:“让苏嬷嬷给你赶做几身新衣,后天跟家里人一起去灵隐寺进香。”
“多谢父亲,听欢告退了。”褚听欢福了福身子,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禇清涟追上去,褚听欢竟然敢对她母亲不敬,父亲饶了她,她可不饶。
“褚听欢!站住,你给我站住!”
见走在廊下的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禇清涟疾走几步撵到褚听欢前面,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高高扬起,想也不想就挥了下去。
褚听欢眼前黑了一瞬,脸上的疼痛提醒她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扶了下头使自己站直,不用看也知道,脸肯定肿了。
禇清涟趾高气昂地看着她,“叫你对我娘出言不逊,这就是代价!”
换在往常,褚听欢可能就忍下这一个巴掌,当被狗咬了一口,可现在不一样,尤氏需要通过她,攀上郭家那棵摇钱树,她底气硬的很。
褚听欢咬咬牙,反手把巴掌还给她,这一下用了全身的力气,比禇清涟那兔子都拍不死的力道重多了。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禇清涟捂着脸,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更加愤怒地看着她。
“你竟然敢还手!”
她堂堂太守府嫡女,竟然被卑贱的庶女打了。
传出去还怎么见人。
褚听欢甩了甩被震麻的右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有病去看大夫。”
还竟然敢还手,只许她欺负别人,不许别人反抗?
脑子真是病得不轻。
“你……”禇清涟气的不轻,抬手作势又要打她。
褚听欢这次有了防备,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她的领口,满意地看着她挣脱不出的模样,扬眉吐气。
“奉劝你老实点,真动起手来,你可能会被打哭哦,二、妹、妹。”
禇清涟后悔没带几个帮手,她自从十一岁进府以来,一直养尊处优,论力气哪里是褚听欢的对手。
此刻禇听欢眉角流出的血已经蔓延到了下巴,全都干在上面,配上恶狠狠的表情,看上去狰狞又恐怖。
她才不是这个贱人的妹妹。
“放开我,丑八怪!”禇清涟用另一只手想把攥着领口的手掰开,没能成功,气得快爆炸。
褚听欢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报复性地推了她一下,把手松开,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院子走。
禇清涟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恨恨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贱人命还真是硬,吃下那么重的药第二天还活蹦乱跳。
但一想到褚听欢就要嫁给郭府的二傻子,她心里的气就顺了一点。
娘亲即将给她和江家定亲,要知道江大公子可是沾着皇亲的,跟郭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谁让褚听欢霸占了十年褚府小姐的位置,让她和娘亲只能居于外室,受尽白眼。
嫁个傻子算便宜她。
秋和午时被大夫人放回来,所幸苏嬷嬷一上午都在忙着帮尤氏接待贵客,没抽出空来对付她。
褚听欢正抱膝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支木簪发呆,仿佛也要变成一根木头。
簪尾雕着梅花,散着温润地光。
秋和一进屋便扑到她的脚边,哀哭起来,“小姐……小姐……咱们该怎么办啊……”
褚听欢要嫁到郭府的消息一早传遍了全府,旁人都在议论,说郭府的二公子先天才智不全,连吃饭都要人喂。
这样的人,老爷怎么忍心让她家小姐嫁过去!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褚听欢耷着肩膀,摸了摸秋和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要嫁人的是她,她都没哭呢。
她放下簪子看了看窗外,又高又蓝的天。
“今天天气多好啊,别哭了。”
小姐心真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赏风景。
秋和泛着雾气的眼睛朝外面看过去,回头时看见褚听欢脸上的伤,止住眼泪,忙跑去拿药酒。
方才她侧着身子,秋和没看清她另半张脸,上面红红肿肿的,竟还见血了。
熟练地为她处理伤口,秋和扁嘴,眼中尽是心疼。
“小姐,您怎么又受伤了?”
还好冬天不缺冰,秋和把冰块装进水袋,小心地给她敷着脸。
褚府家规甚严,小姐又不得宠,但偶尔被罚也只是跪祠堂禁足,还没见真往脸上招呼。
“可是二小姐又来找麻烦了?”
二小姐素来不好相处,小姐每次受伤,十有八九都跟她脱不了干系,大夫人又偏心,每回挨罚的只有小姐一人。
一提这个褚听欢放下不快,来了兴致,扬起胜利的眉毛,向秋和炫耀自己的战绩,“这回她伤的比我重,我反手就朝她脸上打回去,手疼了半天呢,可过瘾了。”
她说的时候还做了个挥巴掌的动作,脸不小心蹭了下水袋,顿时疼得呲牙,锤着腿直叫。
见她乐极生悲,秋和克制的压着唇角,觉得心疼又好笑。
经过秋和的精心养护,跟着一大家子去灵隐寺那日,褚听欢的脸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苏嬷嬷命人做好的新衣也送了过来,褚听欢穿着合身的白绒袄,颇有兴致地出了门。
听说禇清涟那日回去后,尤氏给她请来最好的大夫,用着上好的药膏,眼瞅着快好了,不想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正好磕到了脸,只能带着面纱去进香。
果不其然,府门前,褚听欢一搭眼便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冤家,禇清涟一身粉裙,帷帽外一层飘逸的薄纱。
褚听欢往末尾的马车走去,不得不经过她身边,只听耳边传来一句冷嘲热讽。
“某人怕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到了寺庙可跟紧了人,别瞎眼乱跑冲撞了佛祖,”
别说这种场合,就连府上的家宴,褚听欢都是从来不被带上的,这次也不过是褚老爷心血来潮,给她一颗甜枣。
好不容易能出去走走,褚听欢心情不错,打算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人呐,就是不能做亏心事,不然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让你摔跟头呢,你说是不是秋和?”
“小姐说的对!”秋和配合地点头。
禇清涟爱找茬,可是脑子不好使说不过别人,武力值也不够,而且现在太夫人和褚源尤氏已经带着褚赢先上了马车,她总不能把人叫下来给自己撑腰,只好隔着面纱瞪了褚听欢一眼,一甩袖子往前面装饰豪华的马车走去。
嫡庶有别,体现到方方面面。
禇清涟和江府的婚事就要定下,而她却只能嫁给一个傻子。
禇清涟随随便便一只耳环都能抵得上她通身衣裳的价钱,而她就算想逃婚却连半个铜板的盘缠都没有。
人比人气死人呐。
想到这,褚听欢深吸了一口气,隔着衣袄拍拍受伤的小心脏,给自己打气。
不要嫉妒不要嫉妒。
你是坚不可摧的褚听欢!
她是第一个坐进这辆马车的,随后进来的是二房的三姑娘和五姑娘,三房的六姑娘。
六姑娘褚枝今年才七岁,模样生得乖巧可爱,穿了件厚厚的红斗篷,笑起来露出两排白齿,少了一颗门牙。
用小手把出门前乳娘给她带的甜糕,大方的分给各位姐姐后,软软地窝在五姑娘的怀里睡了。
平心而论,府中的姐妹中除了禇清涟,都还算好相处,不过褚听欢觉得自己可能天生人缘不好,跟哪个姐妹都不太亲近。
而且她能在尤氏的眼皮底下完整活着已是不易,再没精力维系经营和旁人的感情。
府里人都得知她的婚事,三姑娘和五姑娘用同情又可怜看着她,安慰了几句。
灵隐寺在城西十里的百径山上,去时经过一片密林,林中飞禽走兽众多,是打猎的好地方。
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褚源带了十几名家丁跟着。
太夫人给庙里捐了不少香火钱,日进晌午,住持留众人在庙里吃斋。
褚听欢用完膳独自一人在山上走了走,绿水青山,鸟语花香,远远望去连绵不绝的山脉笼在轻淡朦胧的薄雾之中。
也许是由于地势原因,山上的温度较别处低上许多。
褚听欢提着裙子,顺着曲折蜿蜒的青石阶往上走。
高高的佛祖石像下面,一名缁衣老僧背着一捆柴,深一脚浅一脚往下行。
褚听欢看见后二话不说走了过去。
“大师,我来帮您。”
大师抢了两下没抢过她,笑了笑,“谢谢施主啦。”
“别客气。”褚听欢摆摆手。
她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力气大,背着四五十斤的柴走一里地,气都不带喘的。
走到一座庙前,正好碰见站在对面亭子里前来找她的秋和。
说老爷要带着她们回去了。
“有劳施主了,剩下的路贫僧自己走。”
大师帮着她把木柴卸下来,褚听欢点了点头,就要往回走,却突然被他叫住。
“贫僧与施主有缘,为姑娘算上一卦如何。”
他示意褚听欢伸出右掌。
秋和还在对面等着,褚听欢约莫着应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盯着他苍老的脸,眨眨眼睛,打着不算白不算的念头,半信半疑地把手送过去。
大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褚听欢迫及不待地问:“怎么样大师,我以后会发财吗?”
“钱乃身外之物,施主将遇良人,护你此生平安。”
良人……说的该不会就是郭承那个傻子。
褚听欢脸上的期待一下子褪个干净,皱了皱眉,这大师莫不是个骗子。
大师见她一脸怀疑,并不恼怒,只伸出皱巴巴的手摸着胡子,高深莫测地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与他幼时相识分别,不日即将再遇。”
看他一副笃定地模样,褚听欢下意识摸了摸袖中木簪,心里带着些希翼。
真的……还能在遇见吗……
褚听欢欲再细问下去,缁衣僧人却三咸其口,“天机不可泄露,贫僧告辞,告辞了。”
他背上木柴,健步如飞,转眼不见人影。
褚听欢愣了一瞬,气得笑出来。
果然是个骗子,在这给她画饼呢。
她还竟然想要相信,真是笨到家了。
什么良人,什么再遇,全都是假的,褚听欢把木簪拿在手里,愤愤想要扔掉,却又有些舍不得,叹了口气重新好好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