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
阿俟,夜安。
在此愣住了些时候,忘记写信应该如何起头才好。
我想此前大概是就信本身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以至于整篇看起来不是那么突兀。倘使给恋人写信,要焦虑的表达想念,以问候开头就适合,但也要是强烈的字眼,要么引旁人高超的句子。
我这信其实也不是信,你明白我的思路总是百转千回。
所以就总是把它加上这些形式,说起来也没意思,无怪乎显得装模作样。
阿俟,说起来,我总觉得有时我有些过于残酷了。
带着一种精巧的刻薄,又总是对他者的攻击性意图极为敏感。但若是高明的攻击也可以被解释称幽默,低劣的则常让我愤怒。是的,比起攻击本身,我更讨厌低劣,它们把我从思考中抽离,身心俱疲。
所以即便擅自分析别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它约等于宣战,但我有时还是会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拷问,所以显得刻薄,但其中未免夹杂一些真诚,这就让它看起来更残酷。
阿俟,不觉时日已经太长,算了算也有三年。
想我还没被镶嵌在时间上,在与它永恒的斗争中摄取痛苦,我处在何种时间,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最近在读《我的名字叫红》,是一本宏大的小说,但我想讲一件小事,这很重要。
黑离开伊斯坦布尔十二年,始终爱着谢库瑞,但他完全忘记她的样貌。
“如果我能有你的一张肖像的话”,黑说,“我也许会爱得更具体一些”。事情是这样的,艺术的发展路线即从笼统到具体,从集体到个人,文艺复兴后个体解放,才有肖像画的出现。
十六世纪末的阿拉伯艺术没有具体的存在,艺术家依据故事刻画笼统的人,人物被神话赋予姓名,而你不能依据他们的面目想起一个具体的人。
某种意义上,这是对感受的剥夺,对具体的爱的丧失,导致黑只能爱上一个笼统的概念。如果至少有一张画,这会让他不那么寂寞。所以我想说的是,今日见你,面容姣好,身材瘦削,却也没有爱这种东西再存在,你太完美了,即将成为某种概念,这让我感到恐慌和不安,焦虑泛滥在脑中。
可我们总是在此中深挖意义,所以有没有肖像画,其实只关于是否寂寞更多,分别或不分别,我们爱上的始终是爱情的意义,而不是爱情本身。就像我爱上的是爱的意义,而不是某人看起来如何。
所以前面讲对具体的爱的丧失,是不对的。我想更多的应该是削弱了对具体的关注,但爱是无论如何不会丧失的,它从外部渗透到内部,只不过这里存在着一个笼统的陷阱,也存在着更深的苦难。
我知道你是那么鲜活具体,但我又难以感受。
于是抛弃表象,深切的爱着你的意义,我好想你。
我有时想此生若是肉体之乡,为何会有精神不幸渗入,若把此生视作某种肉体与灵魂同时存在的中间地带,听起来更靠谱一些,而生命就变成了一件束衣。一个灵魂在精神国度可以无比欢愉,同样的,肉体的最大的幸福就是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
我是在讲胡话了,其实我压根不相信这些,而只相信此生,或者此刻。
人只有在感受自身时才是确认自身存在的,从这个层面上讲,我可以否认怀念中产生的额外一部分自我,但我永远无法否定,那些一以贯之的爱的深切影响的主观事实。我相当愚笨,这让我在严苛的思想中得以喘息。
你知道的,我同样也不敢确认存在的本身是否是值得的,我当然知晓它是无意义的。我承认人的快乐与幸福甚至欲望都是某种不能自洽的缺陷,它带来空虚,可人世间的荒诞和痛苦是那么诱人,它隐藏在快乐和幸福背后,促使你不断找寻一种孤独的自由,以与时间作无尽头的对抗。
当生命本身在无意义中寻找到某种对抗的理由,我相信会在至少一个瞬间超脱那些缺陷,那就是真正幸福的。
阿俟,我从前总是很喜欢讲,已经爱过这人世一回,大概彼时疲惫,不记得对世界报不报希望,但总是想爱它的。
我记得那时的爱全维系在你的身上,它真是错误的爱,但有时我也觉得挺好的。我们从前讨论“给他们以爱而非苛刻”,也许有些错了,这两者不是对立的,这话的意思是,给他们非苛刻的爱,爱从不是错误,爱的形式——一旦降为行为才有可能会犯错。
只是苛刻的爱本也不是错的,爱的苛刻才是错的,对吧?
阿俟,今夜讲了许多,不知对错。
头脑总是混乱,却又觉得能多少捕捉一些灵光的内容,于是讲给你听。
阿俟,此时我看不见寂寞,若是你在,我们不会独自面对,而寂寞也会因有些重叠以致削减,可我们则会陷入更大的苦楚。
只是这些是不可避免的,关于爱与恨的必然结果,我想念它们。
阿俟,念好。
这是我第一次学着大人的说话方式和你交流,害怕说的太满,担心胡乱分析东西的充满幼稚。那些日子虽然都过去了,我对你的思念却一直徘徊在边缘。
想再说一些话,可到笔尖却变得迟疑,记录下来这些无非是想让你多看一会儿,多想我一会儿。
如此,安好。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