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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要忘记我

小茜说:”我刚刚进去大概一年不到,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我病了。“

小茜生病了,一开始例假很不正常,而且非常痛,监狱提供的卫生巾有限,她不得不垫搓干净了的抹布,可是血仍然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血竟然渗在板凳上,然后滴在了地上,像一个凶杀案现场。而且小便次数特别多,多到她不时在上工的时候苦苦哀求狱警,放她去上厕所。后来实在不行了,申请就医,才发现,原来是严重的**肌瘤,因为她之前为那个男人在小诊所用药物打胎,没打干净,伤了身。

虽然吃着医生开的药,但她仍然很贫血。有一天在作业的时候,她突然头晕目眩,一头晕倒在缝纫机前,裤子上全是血。

随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头晕目眩——地震了!

“地震了!!”大家一哄而逃,不管是犯人还是狱警。

而晕倒的小茜被挤到了地上,手还被踩了两脚。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发现车间里空荡荡了,只剩吊灯和桌子在抖动,她想跑,却只觉得腿软。这时,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硕大的人影从外面跑进来,朝她冲过来,拉起她,迅速背到背上,便飞快朝外面跑。虽然她又很快地晕了过去,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万大元。

结果过后万大元反而嘻嘻哈哈地说:我忘了用了多长的时间才把你背出来,因为背在背上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幸好你生病之后瘦了一大圈,不然我肯定背不动。

监狱在地震中的损害并不重,毕竟为了防止犯人越狱,他们也修得够牢固,没想到也防了地震。而万大元,竟然因为救小茜的事情,成了楷模,她的救人故事也被装饰成监狱中最特别的英雄故事——在监狱领导的精心教导下,诞生了一个地震救人英雄。感人事迹被层层上报,然后批文又层层下达。万大元因为“积极改造和重大立功”,被批准提前一年半释放。甚至还有一些小媒体将这个事迹报道了出来。然而,随后,有嗅觉灵敏的媒体发现了更好的材料,那就是被救的这个人的背后故事——一个美丽少女小茜的变形记。小茜这是第二次上媒体了,她毒杀方总那次,就已经因为案情猎奇、主人公让人遐想,而被写过一遍。这一次,小茜终于完成了在媒体笔下的转型,一个仇恨社会意欲杀人的蛇蝎少女,一步步被监狱救赎,最终被她人救赎,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其中有比较煽情的记者,还把三年前的方总的新闻挖出来,把她气得饭都吃不下。甚至还被一些地摊杂志收录了进去,内容充斥着恶俗又直白的色情、暴力、毒品犯罪、惊心动魄的街头战役,最离谱的是还添油加醋加上了狱中同性恋情。

但是生气过后,小茜也似乎醒悟了、重生了。她不再拿自己当一个一文不值、一无是处的人,她借着那些好事媒体报道她的余温,向监狱干部说,自己也想做先进人物,争取减刑。原因有二,一是她长得漂亮,做成报道或者宣传范例,会很加分;二是目前已经有了铺垫报道,她只要再次完成转变,就一定有媒体愿意追踪报道。

其实这都是万大元给她的建议,万大元得知自己减刑之后,对她说: “你年轻漂亮,只要你努一点点力,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你的,说不定比我还先出去。”

于是,小茜开始参加各种报告会,在领导视察的时候站在第一排,向大家激情痛陈自己的罪行,汇报自己洗心革面的决心,还必须不时向狱警打报告,汇报重点防控犯人的动向。

第二周就有一帮人来视察,背后跟着一群长枪短炮的记者,跟着他们一路啪啪啪地拍照,那些闪光灯略过车间惨白的墙,操场空旷的路,还有宿舍里惨白的床铺。小茜一看见他们就难受,就像当初第一次进入那家会所的包间,他们全都是这种脸,方总也是这种脸。她当时就想离开,可是这里是监狱,更何况,狱警早都安排好了,要由她主动汇报改造成果。

领导做完讲话,总算轮到她了,他们打量着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申请减刑的间隔期太长,希望代表能帮我们服刑人员反映一下,缩短这个时间。”周围都安静了,狱警显然很紧张,闪光灯反应过来,咔嚓咔嚓的光砸在她脸上。那一刻,她根本想不起她们都安排她说了什么,或许本来就没有去记,“因为,经过各位监狱领导和民警的教育与感化,让我非常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我不仅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学校,更对不起社会对我的期待。我进监狱服刑之前,媒体就报道过我,他们替我惋惜,希望我努力改造。这两年年,我在监狱努力学习做人的道理,学习法律法规,还学会了生存技能,我想以更加积极的表现,争取减刑,从当年的反面典型,变成在政府关爱下,重获新生,弃恶从善,回报社会的典型!”

台下掌声雷动。她不知道第二天的媒体怎么写的,反正一个月之后,那天以无比恶心自己为代价,换来了巨大的回报。她的刑期减了一年,算下来,竟然比万大元还早出来半年。

大家听后不胜唏嘘。

燕柔问:”那为什么杨大爷的妹妹和儿子都认为他是个混蛋呢?你刚刚讲的一无是处又是怎么回事?“

小茜深叹了一口气,”其实,对于我来说,他倒是没那么一无是处。“

小茜出狱之后,她只短暂地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母亲已经肝癌晚期了,她才照顾了一个多月,母亲就去世了。人生失去了主心骨的她,开始离开家乡,来到金州。她觉得一无是处的自己,不应该再留在那种伤心地。没想到,她很快遇到了一个同样一无是处的人,就是她的房东杨伯。

跟杨伯的结缘,源于跟其他人的无缘。她不知道他叫杨什么,杨白劳也好,杨伯虎也好,因为他们没有签租房合同,所以她也没有看过他身份证,他也没看过她的身份证。他说他绝对不会突然把她赶走,她也承诺绝对不会拖欠房租半夜逃跑。

出狱两个月,她对任何出示身份证的场合都充满了厌恶与愤怒,以及绝望。从办了新的身份证那一天起,无论是买火车票,还是住旅馆,身份证一刷,警察总会在15分钟内准时赶到,要么像带小偷一样带她回派出所,要么当场旁若无人地对她进行盘问。她还是没有想到,即使做了模范出了监狱,背后依然会扎满那样的目光,他们好奇地讨论着:“妈呀,看这个漂亮的女贼”,“真看不出来是个年轻毒妹”,“哎这么年轻就出来卖淫”,他们对自己的猜测无比地自信,因为没有犯事就不会被警察找事,这是个百试不爽的逻辑,支持他们诠释世事的真理。

后来她实在没办法了,找了一个采访过自己的记者,他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她:啊,是这样的,《重点人口管理工作规定》第四条规定,因故意违法犯罪被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不满五年的均要接受管理,你要理解,啊。原来自己是重点人口啊,什么英雄,什么荣誉,从来都和她没关系。这个城市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没人能与你风雨同舟。

在经历很多次的拒绝和质疑的目光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杨伯现在这套房子。房子在城中心最老的一片单位公寓里,不到60平米的房子里,逼仄地设计了两室一厅,她租的就是背阳面那个较小的房间——这里离她打工的酒店比较近。杨伯是个从外表到性格都不受欢迎的一个老人,他脸上几乎不挂着笑,也不喜欢说话,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他的嘴角像被秤砣吊着一样下拉着,像有一肚子的不满,而且语言一直缺乏最基本的客套,什么“请你”“麻烦你”“谢谢”“打搅了”这些化解冒犯的词,好像从来没有在他60多年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总是急促地敲开她的门,命令一样地让她帮他穿针线;让她帮他拨弄一下把他逼疯的智能手机。虽然他早早地跟她说过,水电气费他们一人一半,但多数时候电卡什么的都放她的抽屉里由她充。他们一样早出晚归,一样一个月两千块的收入——他是退休金,两人一样基本不进厨房。什么她都可以忍受,唯一无法容忍的是,他小便总是像浇花一样溅得尿槽外到处都是,一时间从厕所一直到厨房迅速弥漫一股带着劣质酒味的尿氨气,简直让人发疯。

两周后,她总算顺应了他的生活节奏:但凡在家,她的房间门一定紧闭,他也是,有事相互敲门。他在厕所或者厨房的时候,她也关着门,反过来也一样,好像只要一照面,就是冒犯。不过,他也有偶露温情的时候。有时候他敲门是因为水饺或者炖排骨多煮了一些,捧着碗往她手里一塞,说:“快点吃啊!”于是她买水果回家的时候也会敲开他的门,分他一半。有时候他收到各种中奖短信,也会找她细细分析,她确信是骗子后,他就会认真地回一条短信:”你不要骗我,我也是骗子。“她不知道这个孤独的老人都怎么消耗掉他孤独一生的,那种互不冒犯又毫无礼节的生存方式,该有多轻松?她有时候会想,这个老人虽然习惯不好,但看起来不像个彻底的混蛋啊。

可是她天真了,就在两周后的一天,她下班回来,看见家里出现了一位跟他差不多大的老妇,用和他差不多的腔调,在客厅里大喊大叫。

看见小茜,她尖声问道:“小妹儿,你每个月给他多少钱?”

小茜说:“八百。”

她说:“你们签合同没有呢?”

小茜说:“没有。”

老妇冷笑一声:“当然没有签了,因为他没权利把房子租出去!”

经过老妇的解释,她很快明白了,原来这个老妇是杨伯的妹妹,这房子是他们父母的,虽然父母过世,但房子也不是他独有。当然,这个从小便以教育和训斥他为己任的妹妹并不缺钱,更不缺房子,她做生意给自己在金州市郊区赚了两套房。她气愤的只是他又多了八百块的财产支配权。

因为,她知道这个混蛋哥哥需要钱来找乐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民公园,里面反映着每个时代人民千姿百态的旺盛而压抑的需求。他们在人民公园里有几种面孔,练拳、唱歌、跳广场舞、给儿女相亲是一种,入夜之后,在这里寻找乐子是另一种。在人民公园的树林里或者走廊的长凳子前,总游走着一些外来的中年妇女,她们会向老汉们频频暗送媚眼。到了晚上,树林里这样的中年女人便多了起来,因为会加上一些白天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卖烤串的,扫地的。杨伯和翠姨就是这样交往上的——翠姐就是那个白天卖糖画的。

翠姨其实和孙宝兰年龄差不多,但是长相比孙宝兰朴实多了,她操着小茜一直听不出源流的口音。她来这座城市10年了,在人民公园有一段伤心的往事。那时她刚刚离婚,身无分文,在人民公园认识了比她父亲还大的糖画大爷,然后拜他为师父,在他身边学糖画,没学几次,就学在了一起。后来,被师父的家人发现了,她便失去了依靠,于是自己摆了个糖画摊,白天卖手艺,晚上卖暧昧。

杨伯和她就这样认识了,一开始,大家像是情人,后来,杨伯慢慢地开始给她送饭。她也厌倦了每天中午啃馒头守糖画摊,就答应了,每天中午有热饭热菜的感觉也挺不错,他的厨艺也不错。再后来,他就在她家为她做饭了,再后来,他就在她家不走了。

可是她就愁了,这样生活是很方便了,但是做生意不方便啊。因为她在这座城市落户的唯一资本就是这七十几平米的房子,这房子的首付来自她卖了十年的糖画,按揭就来自她周旋于几个寂寞老汉之间的所得,这些可以提供生活费以及女儿的学费和将来的嫁妆。她对将来的安排就这样步步为营,杨伯显然在她的计划之外。她每周的前三天固定用来约会其他老汉,每当他们来的时候,杨伯让出房子,回到自己的家。所以,每个周日、周二、周四晚上,小茜都能听见杨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清脆而落寞。

在发现他不堪的秘密之后,小茜反而安心了不少。这样,她至少不会有心理负担了,不用刻意隐瞒自己的历史。即便老杨真的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轻易招惹一个年轻力壮的杀人未遂劳改犯。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见怪不怪,相处了很久。

听完小茜的故事,被触动的燕柔非要请大家吃饭,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是万大元和小茜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大家都喝醉了,然后,燕柔和万大元竟然跟着小茜去了老杨的房子里睡了一下午。贾正一都不再怕死过人的屋子了。

晚上,她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小茜昏沉沉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老杨的儿子和妹妹。

小茜的酒气一下子就醒了。

杨大妈一看到燕柔和万大元,大呼小叫起来:“天啦,怎么把做死人生意的和劳改犯叫到我家里来!造反啊!我要报警!”

小茜说:“什么叫吃死人饭的?没有人家燕姐,你哥就只能在这屋子里发臭!再说,我已经给了一季度的租金,你管我带谁回来!”

小杨说:“你口口声声说你给了租金,证据呢?”

杨大妈附和道:“对啊,还有,我哥都死了,这房子就属于我和他儿子的。现在我们不让租了,限你们三天之内搬出去。”

万大元握着拳头站起来:“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

杨大妈看着她的块头,有点怵,说:“哎呀,不想搬出去就不搬嘛,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说你交了一个季度,那就再住一个季度咯,只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住了。”

万大元和燕柔面面相觑。

小茜也一脸疑惑。

只见小杨拿出一叠文件,说:“这是在昨天那个包里发现的,原来,我爸给自己保了40万的意外险,受益人是他自己,但是他死了,自然就是我。”

杨大妈说:“我们现在怀疑老杨是死于意外,他没灾没病的,怎么死的嘛?到底是不是跟你有关呢?”

小茜警惕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小杨说:“很简单,我们就怀疑我爸死于意外,因为你杀过人,坐过牢,所以我们觉得你有嫌疑。”

万大元冲过来:“你们为了拿保险费,血口喷人!”

燕柔赶紧拿起电话报警。

很快,警察来了。没想到杨家姑侄竟然先跟警察哭诉,说要报警。

小杨看见警察来,激动起来,拉着警察走到老杨的床底下,突然拿出一把榔头,上面还沾着血,然后,他还找出来一片碎玻璃。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小杨看着脸色苍白的小茜,“哼”了一声,“我今天早上回来过,当时就觉得这把榔头很可疑,怪不得要赶快给我爸办后事,我爸的死一定跟你有关。”他对警察说:”警官,尸体还在殡仪馆,可以验尸。“

”对,“杨大妈补充说,”我还问了邻居,他们也说前天晚上听到隔壁有打斗的声音。我哥一定是你打死的。”

万大元赶紧说:“胡说八道,我和黄婷一起给他入殓的,他身上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伤口!”

小杨大声道:“现在就去验尸!”

燕柔怒道:“去就去!”

警察无奈,感觉这个血斧头的确需要一个解释,于是把所有人都带回了派出所。

警察一边派人去了殡仪馆,一边把血斧头拿去化验。

小茜突然凄厉地笑了:“不用单独给我做口供,我就在这里,把一切和盘托出。没错,斧头上的确是人血,前天晚上的确有伤人的事情。”

大家全部愕然。

当初,小茜在知道杨伯和翠姨的情侣关系后,脑子里很多问号:这样的生活他也能习惯么?她曾经花了好长一段时期去思考杨伯和翠姨这样的关系:他们一个月可以来几次?翠姨的女儿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还跟酒楼的同事探讨过这些问题,没探讨出什么结果,每次都以笑闹收场,不过,这倒让她和他们火速地熟稔起来,其中还有几个和她成了好朋友,有保安勇娃,服务员小杰,还有墩子刚哥。勇娃身上有很多拙劣的纹身,他还自己在手腕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初恋的名字,后来再也去不掉;小杰的头发有染着淡棕色,总喜欢用那一绺头发盖住眼睛,故作深沉地说一些自以为高明的句子;唯有刚哥是个没故事也没有特征的人,他每天只负责三样菜,一是杀河豚(杀完后冲洗好需要六个小时),二是蒸鲈鱼,三是水煮鱼。

整个酒楼只有老板知道小茜是“刑满释放人员”,他说他同意她在这儿上班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也曾坐过牢。总之,她发现了,有劣迹的人仿佛只能和有劣迹的人在一堆。

但酒楼的工作即使偶尔有小失误和小摩擦,总的来说也是为着工资一轮轮地熬时间,她唯一需要面对的压力和斗争,就是杨伯。他时常以“这个月不常在家”为由,把水电气费都暗示到她一个人身上,她一开始不习惯,不过这样也好,后来她洗澡的时间再长,他都不会在卫生间外走来走去以传达不满了。最开始,她像个乡巴佬一样喜欢逛超市——这儿的超市比县城的大多了,最大的奢侈就是买回一大堆稀奇的水果或者熟食,往冰箱里一放,然后第二天一定会听到他暗示:“你那XXX要快点吃哦,会串味!”“你那XXX多少钱啊?”她便只能说:“杨伯,我给你留了一半呢。”然后看他的脸迅速转阴为晴,欣然接受。这些她都能容忍,只要房间门一锁,就能把恶心关在外面,可是,要是他能开房间门呢?

有一次她回到家,发现白天晒在阳台的衣服全部被扔在了她床上。这时杨伯像鬼魅一样出现在门口,不满地看着她:“以后衣服干了就赶紧收进来,挡着光,不健康。”她怔了几秒,他发现没有等到感激,厌烦地走了,然后又想起什么,说:“我用了一下你抽屉里的剪刀。”她脊背发凉,突然意识到,这是个一无是处的老流氓,有着她房间门钥匙。

但有时候,她又发现,人是很复杂的。在那之后没多久的一天,她感冒发烧,没去酒店上班,只能不声不响地躺床上,突然,随着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一阵聊天也飘了进来,她听见的是:“你白天可以在这儿睡。”她睁眼一看,愣了,对方也愣了,——杨伯带着一个不施粉黛的中年女人,打开她的房门门站在她门口,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翠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哦,你在家啊。”三天后,她把锁换掉了。他一回家,她就平静地告诉他:“杨伯,锁坏了,我换了一个。”他哦了一声。

她把这些讲给同事他们听,勇娃轰然跳将起来,作势要帮她揍那个老无赖一顿。她说,别,要真闹出什么事,她会立马被片警送回老家的,她敢肯定。然后他们给她出了很多五花八门的主意,有的可以直接置他于死地,有的可以让他半身不遂,有的可以让他终身不举——反正他这辈子也用够了。最后是小杰又甩开眼前那一绺头发,说了句大概思考了很久的哲言: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处处让着他,你得强势一点。

于是晚上回到家,她就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以展示她作为一个房客的强硬姿态。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她终于听见了大门的响动,于是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间,正要开口宣战,结果差点尖叫出来——杨伯满身是血,手上缠着绷带,被翠姨扶着,艰难地挪动。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他们俩在人民公园里约会。与其说约会,不如说是谈分手。因为翠姨也一直没闲着,她每天在公园的相亲角里也在为自己寻找后半生的依靠。她现在钱存够了,有了本地户口和房子,跟一个外地来定居的中学退休教师相亲,竟然相互看上了眼,她决定”上岸“了,要和以前的自己彻底说再见,自然也要和杨伯撇清关系。两个人就在公园里沉默地坐着,杨伯叹口气,说”既然你想好了,就这样吧“,说完,他抱了抱她。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窜出来一个年轻人用刀指着他们,要他们交出所有的东西。杨伯当时就吓傻了,但是那天身上正好带着刚刚取到的本月退休金,抠门的他宁死也不交出来。于是杨伯的肩和手分别挨了一刀。小茜记得那天好像有一个新闻,说人民公园最近经常发生抢劫案,受害人几乎全部是正在交易的中老年男女,但他们被抢了,也往往羞于报警,只能默默认栽。翠姨哀求地看着小茜,小茜知道她的意思是希望小茜照顾他,她毕竟要和过去告别了,小茜只得答应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强烈的药味,小茜不得不穿梭在药味中,帮杨伯熬骨头汤,熬中药,甚至有时还带回一点酒店的好汤。

杨伯仍然不会说“谢谢”,只会“哦”,“哦哦”,“哦,哦,哦”,但是”哦“里还是有着明显的感激。虽然每天大补,但他依然无比憔悴,眼里的落寞更加深沉,和他的眼窝和面颊一样深陷进去,一直陷到他空洞的灵魂深处。

小茜很害怕,害怕这样下去他会想不开,最后麻烦的是她。

她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杨伯,要不要我去公园找翠姨来看看你?“

杨伯深深叹口气,说:”她肯定已经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了,我何必去打扰人家。“

小茜说,”算了,她也有她的生活,我照顾你就行了。“

杨伯沉默了片刻, ”对了,“他像想起了什么,”昨天白天有警察来找你。“

小茜惊然望着他。

”她问你是不是住这儿,必须要去派出所备案,我说凭什么要去备案,她说……她说你是刚刚从监狱头出来的,还喊我把租房合同拿出来。“他说。

小茜从头顶凉到脚底。

“我说,备啥案,啥租房合同,“他接着说,”我说你是我远房侄女。然后他们就走了。我特别看不起他们那种眼光。”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但是这时候,她热泪盈眶。

后来的日子,她经常跟杨伯聊天,有时候他们还一起看电视,会为某条新闻哈哈大笑,也会为那些婆媳关系节目争执得面红耳赤。

一个月后,他的刀伤好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早上,他主动给小茜说,以后月租给她降到七百。她说这怎么好意思,他说之前都是你一个人在交水电气。两个劣迹斑斑的人,就这样关系融洽起来。

然而某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却发现氛围有点奇怪。屋子里多了好多个人,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杨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神情木然。

一个年轻人看见小茜,立马走过来,”就是你在租房子吧?我们等你好久了,麻烦你把门打开一下。“

”什么?“小茜往房间门口一站。

”哦,那是我爸,“他指着杨伯,”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买家都找好了,只有麻烦你另外找住处,你放心,违约金我给你。“

”你休想卖房子!“杨伯怒斥到。

”爸,又不是没地方给你住,我都给姑妈说好了,你去她那儿将就一下,我今后赚钱了,买了房子就把你接过来。“

”你一辈子都说要赚钱,一分钱没赚到,还要啃老子的骨头,你休想!“

”哪个啃哪个?这房子是爷爷奶奶的,你搞清楚!他们生前最喜欢我,而且姑妈都签字了,说放弃继承这个房子,你呢,你这几十年啥时候支持过我?我还念着你有养育之恩,才跟你谈这一次。“

小茜说:”你连自己父亲都要坑,哪个敢跟你做生意?“

他冷笑一声:”美女,你多少钱一晚上?“

她怒瞪着他。

他接着说:”我爸嫖了几十年,是不是连你也嫖过?你住这儿是不给钱的吧?“

”你个畜生!“杨伯抓起桌子上的保温杯就向他扑了过来。

杯子打在儿子的头上,血像条爬虫一样飞快地爬到脸上,滴到地上。整个屋子安静了,那几个量尺寸的人见机逃之夭夭。他儿子握紧拳头,一动不动。

杨伯像瞬间被抽走了魂,瘫在沙发上,无尽悲伤:”能过段时间卖吗?“儿子恨恨地走了。

这下她不用搬了,但是,她反而决定搬走了。她不能因为自己,让杨伯真正成为孤家寡人,自己走了,说不定父子还能和解。

她还算运气比较好,找到一个女同事。女同事准备跟男朋友同居,可是她的房子租约还有半年,她便直接从她手上接下来了。终于暂时不用签合同。前天,她准备搬家,她找了勇娃、小杰和刚哥帮她搬东西,搬之前,她第一次在杨伯的房子里做了一大桌子菜,用来犒劳他们。也用来和这屋子作别。

大家喝着啤酒聊着天,可是她却总是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他们总是抓住时机,问她对现在的生活满意不满意,想不想多认识朋友。生活有很多种方式,交朋友也有很多种方式,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有些警惕。

中途她上了个厕所,回来端起酒喝了一口,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涌上来。那种味道很熟悉,她曾经那些混混朋友经常拿这种药让女孩子不省人事。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这三个她自以为已经熟识的朋友,偷偷给她下药又是为了什么?而他们如果发现她发现了蹊跷,又会发生什么?难道像他们对她的无知一样,她对他们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刚哥举起杯,说:”来,干了,祝你脱离这个老流氓的苦海。“

她啪一声把杯子摔在桌子上,酒全部洒了,她佯装生气道:”不准这样说杨伯!人家只是个老年人,他自己都无家可归了!“

三个人盯着我的杯子,有点错乱。

刚哥把她杯子端着,凑到她嘴边,说:”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那这样嘛,我赔罪,三杯,你一杯。“他的眼神透出杀气……

就这样僵持着,勇娃都沉不住气了,说:”一杯啤酒你都不喝,我们难道会给你下毒吗?“

看来装不下去了,她横下心,决定冒险,啪一声摔掉杯子:”你们就是下了毒,不要以为老子闻不出来!你们口口声声说帮我,结果最想害我的就是你们。“

一切都没有余地了,刚哥也把杯子一摔:”老子坐牢的时候你还在写入团申请书!“

什么!

刚哥一把把她摁在地上,一边使劲控制她拼命挣扎的手脚,一边吩咐小杰:”快,快灌她,待会客人等不及了!“勇娃也冲过来压住她的手脚,她拼命哭喊。刚哥的声音在她的哭喊中更像头发狂的野兽。

”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想给你挣钱的机会,你个**还装高贵!“

天哪,原来他们想给她下药,送给别的男人享用!原来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坐过牢的”**“,根本没有被尊重的资格。她悲哀至极。

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他们背后扑了过来,那个迟钝、拘谨、自卑的身影,挥舞着一把榔头,朝刚哥头上咋去。

刚哥抱着脑袋,叫唤着跑了出去,小杰和勇娃也跟着逃跑。没想到,这些穷凶极恶的年轻人,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她呆坐在地上,看着全身发抖的杨伯,问要不要报警。杨伯说:我的确很想报警。他说,他出门时就看见这个家伙了,觉得很面熟,过了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他就是在人民公园抢他钱还差点捅死他的人,于是他赶紧赶回来。但是,他又想了想:要是报了警,小茜就很可能丢工作,或者被赶回去,于是他便找了把榔头。

小茜哭了:“我宁愿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再说,这房子不都要卖了吗?”

杨伯笑了笑,又说:“我不让那小子卖,把买家赶走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才不想去我妹那里住,那一家人才不拿我当人看呢。”

然后,杨伯把榔头往床底下一扔,就往床上躺下,说:“我脑袋有点疼,你出去把门带上,想睡觉了。”

小茜说完,嚎啕大哭,她指着愣住的小杨大骂道:“你只要他的银行卡,你怎么不拿他的病历卡看看?他长期都有高血压,右边手脚经常麻木,医生提醒过无数次,说他要小心脑溢血。你们知道吗?”

小杨颓然地坐在地上。

警察在带走小茜之前,还是让她参加完了老杨的葬礼,她给老杨送了一个花圈,上面写着”忘年之交黄婷“。小茜对万大元说,不用担心,她只是去配合警察抓勇娃他们的。

贾正一再也不怕遗体了,他就站在杨大爷的棺材旁边,吹奏着萨克斯版的《流浪者之歌》。原作的凄切悲怆在贾正一的演绎下变成了温柔的送行,黑夜中仿佛出现了杨大爷在尘世中倔强的外壳下孤独的背影。燕柔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萍水相逢,却成为生死之交,因为都是天涯沦落人。

经过老杨的葬礼之后,燕柔突然对孙宝兰好像有了莫名的亲近感,她不希望自己跟这个继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回家的时候,她特点买了一份孙宝兰最喜欢吃的那家卤鸭子,叩响孙宝兰的房门,说:“快点吃啊。”

后来小刘告诉她:杨大妈放弃了那房子的继承权,说没想到老杨头还做了好事,自己就不争了。小杨也把安葬费还给小茜了,不对,婷婷,她已经不再隐姓埋名了。万大元也办好了身份证,她现在是老袁的室友。

另一边,徐巧被叫到谢小冬的办公室里。

谢小冬看着她,微微一笑:”你跟天堂那边还熟吧?“

徐巧小心翼翼地说:”还好,不过,他们上一个业务没叫我,因为是民政的援助葬礼,没什么利润。“

谢晓东摇头:”真正没利润的事情是没人做的,何况,就算没利润,你也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利润,林大爷那个事情你不就办得挺漂亮吗?我给了你顶格的返点,没亏待你吧?”

徐巧点头:“多谢谢总。”

谢小冬说:“别做什么兼职了,如果你一个月内也给我找到这种小业务,我给你业务经理的位置,底薪翻倍,提成翻倍。多跟天堂他们混混吧!”

徐巧使劲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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