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邑,徐国的王都,自伯山被封为徐君后一七十余年中先后经历了六位君王,见证了这个国家从初建时的百废待兴到人畜兴旺。
又因滨海而建享受着鱼盐之利的同时连冬日也比内陆诸国温暖一些。
今日是冬月朔日即十一月初一,往年无论王都的百姓或卿大夫都会在用过晚饭后去东城的坊市观社火,社火活动会一直持续半个月直到冬至日结束,以庆祝严寒的冬日即将开始回暖。
今晚的平邑却有些不同,无论西城的寻常百姓家、南城的商户店铺还是东城的卿大夫官邸,家家户户除了门前悬着的两支白灯笼再不见任何灯火。
冬日的夜空只有几颗微弱的星光点缀其中,月亮却不知隐入了哪片云层,而徐国王城中闪烁的点点灯光似是与天上的星光呼应,远远看去竟一时分不清天地的界限。
大殿内,几个巫师模样的人正围着高台手舞足蹈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高台上停放的正是徐王的遗体。
没错,今夜平邑又送走了徐国的第六任国君。
台下早已是哭声连天,那是徐王的妻子们,徐王一生有妻妾六人、子女十人,成年者四人幼童一人。
长子诸吾早亡,次子溪契五年前因受老徐王宠姬陷害投奔祁国,长女滢远嫁宋国是宋王祭踵的夫人,次女媞嫁给骆国国君若涛。
幼子宜申为徐王宠姬崔夫人所生时年七岁,崔夫人和宜申也是目前哭的最卖力的二人。
哭吧哭吧,不哭怎么显出他们娘俩儿是徐王最亲近的人呢,不哭怎么显出宜申是徐国正统呢?
而伏跪在大殿内的一干宗室大夫们也各有各的心思,毕竟老徐王去的匆忙未曾留下遗照。
太宰桓叔乃是徐王的叔叔,也是宗室内的实权派,年轻时也曾与徐王的父亲徐思王争夺过王位只不过碍于长幼之别败于思王,在此王权更迭之际不由得他不多想。
现下老徐王在世的儿子中溪契年长但远在祁国,宜申年幼刚刚弱冠,但因其母深得老徐王宠爱,平日里顽劣不堪耽于享乐并非君王之相。
溪契吗?桓叔在心里暗自念叨,这几年他对这个出国在外的侄子的事迹也有所耳闻,毕竟他掌管着宗室例钱发放和执行族规的大权,使得他必须对宗族内每一个重要族人的言行有所了解。
溪契初奔祁国时见祁宣王,宣王爱其才养于太学,希望他将来能学成栋梁。
三年后祁宣王驾崩,新祁王少甲因下军佐若鳌举荐调溪契入新军,后多次平叛讨逆积功升至新军大夫。
两位王子两种品性,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思念至此桓叔心中已有了决断,暗自舒气的同时他偏头瞄了一眼身边的同僚。
对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粗犷男子,虬髯寰眼膀阔腰圆,那一身为守灵换上的素袍在烛火的映照下隐隐闪着金光,显然这袍子是由金丝走线珍珠做扣。
此人就是老徐王宠姬崔夫人的内兄,徐国大司马崔燮。为武官之首,在徐国卿大夫中的地位仅次于太宰桓叔,是桓叔重要的政治对手。
出于崔燮与崔夫人的关系,崔燮自然是要支持自家外甥宜生即位,而宜生即位后崔燮在朝中的势力将彻底盖过自己,这一点桓叔心里一清二楚。
眼下就看双方哪家的实力、势力、手腕强硬有力了!
当红日再次照耀大地时,平邑城升起了薄薄的轻雾,给眼前的世界增添了一抹朦胧和扑朔。
在偏殿用过早饭的桓叔再回到停灵大殿时就见几个卿大夫围着崔燮正讨论着什么,看着彻夜未眠水米未进依然精神奕奕的崔燮,桓叔心中有些怅然但只一瞬变消散无形了,终究还是年轻啊。
“应该是下面拟定的谥号报上来了吧。”下一刻他便猜出了目下的形式。
自太祁立国以来,各国国君驾崩后卿大夫们往往根据君王一生的功过对先王定谥号,用以激励或警示新任君王。
果然,崔燮与那几个卿大夫见桓叔进了大殿纷纷迎了上去,“太宰大人,方才众卿已将几个谥号报了上来,就等您盖棺定论了。”崔燮故作郑重地向桓叔拱手。
桓叔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这位平时威风八面的大司马今日为何对自己这般恭谦,摆明了想拉自己入伙一同支持宜生即位。
“司马说的哪里话,评定先王功业之事老朽怎能一人独断?还是要与众位同僚一起议议更加妥帖。”显然,想通了关节的桓叔并不接受崔燮的好意。
“哼!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崔燮心中暗骂,与桓叔的猜想一样,他确实是想先拉拢桓叔帮助自家外甥宜生即位,待新王即位后再慢慢分化打击桓叔势力最终取代桓叔成为徐国百官之首。
但见桓叔不接招,他只得再次示好:“大家选了献、文、明、襄四个字,我这个大老粗才疏学浅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还是您给定个调。”
桓叔听罢沉吟片刻:“聪明睿智、文资有成,确实是先王写照却又不全面,这个献字就弃了吧。”
“执心克刚、威德服远,先王虽恪守王道、颇有德行但未远播诸王,襄字也不太合适。”说罢,桓叔看了看众卿,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征询意见更像是宣布一项结果。
“这老头嘴上说什么要大家议议,现在一人已驳了两个谥了,在此人之下哪有我出头之日!”崔燮腹诽。
众卿闻言纷纷点头附和,桓叔见此继续开口:“至于经天纬地、品德博文和任贤致远、临照四方,后者还是片面,老夫就选个文字吧。”
“太宰高见,我等附议!”一众大夫恭敬道。
“现下都城的安定是重中之重,司徒大人宗庙祭祀、大丧安梓宫乃你分内之职切勿玩忽值守。”桓叔目光看向一中年文士。
司徒鲍伯上前躬身:“太宰放心兹事体大,下臣必不敢懈怠。”他是是桓叔提拔上来的宗室旁支,自然为桓叔马首是瞻。
桓叔点了点头,又对司寇简疏道:“辑贼捕盗、诛戮不臣乃君重任,停灵期间各部都要抽调人手治丧,如有强盗趁机骚扰城中百姓或逆臣欲行不轨生杀予夺皆凭司寇。”
简疏与桓叔同宗同辈,桓叔自然对他报以尊重。
简疏神情肃穆:“必不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接着桓叔又对几个大夫做了交代这才挥了挥手:“如此便都散了吧,除却当值守灵的都各司其职去吧。”
崔燮看着桓叔井然有序的布置着后续工作,心中不由冷哼一声:“无非是比我年长些许年岁,经历的多了罢了!”但这不屑中却分明透露着浓浓的嫉妒,显然他也很享受对诸大夫颐指气使的感觉。
“现在就差一步,只要宜生顺利即位,徐国太宰的位置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一念即此,崔燮心中又欢快了起来,只要哄着老家伙拥立宜生就好了。
眼见众卿走远,崔燮向桓叔身边凑了凑:“太宰大人,目下先王谥号已定,另一件大事是否要提上议程了?”
“最终还是开口了!”桓叔心中暗笑,但他也不急戳破:“司马指的是什么大事?眼下哪还有比国丧更大的事?”
崔燮明白这老匹夫是在跟自己打太极想让自己先亮底牌,索性他也不藏了:“那我就直说了,先王生前未有遗命未立储君,九九大丧之后继位者何人难道不是大事?”
按海内惯例,君王死后要停灵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入殓下葬,停灵期间政务由执政官暂代,新王应于先王下葬后选吉日祭天、祭地、祭祖正告天地祖宗,而后宣布由众卿拟定的先王谥号以宣告先王统治的终结。
“国家储君的选择自然是大事,不过也得过了头七之后再由宗室商议决定,岂能如此草率?”桓叔徐徐道。
“我看此事再清楚不过,先王子嗣中在世的就两位,溪契品行不端竞趁献贡时下毒欲加害君父!此等大逆不道之人如何能担起国家重任!若不是他提前逃亡祁国我必亲手将他擒至先王面前俯首认罪。”
崔燮先是贬低了一番逃亡在外的溪契,见桓叔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道:“先王生前最疼爱宜生,若非仓促宾天往后也是会传位于宜生的,不知太宰意下如何?”
寂静,崔燮语罢大殿内各方势力都静了下来,灵台前的崔夫人和宜生也不哭了,转而看向桓叔。
“先王确实偏爱幼子,何况王子宜生聪慧机敏任谁都会对其疼爱有加,在众多子侄族孙中老夫最喜爱的就是宜生王子。”桓叔笑着肯定了崔燮的说辞。
崔燮以及崔夫人母子闻言先是心中一松,若不是地点时机不宜,他们甚至想放声疾呼。几人虽然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狂喜但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因抑制喷张的气血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早已出卖了他们。
“至于溪契王子意图弑杀君父,”说到此处桓叔故意顿了顿。
崔燮的表情很丰富,从原先的抑制狂喜到凝重严肃再到诧异,这三种或许不止三种表情在短短12个字里接连出现,真是难为了崔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