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无忌每次面对云万里白板一样的面孔时,心中就会觉得非常不舒服,不由得暗地里提醒自己,云万里的阴鸷与沉着,做事的方式,只不过在麻痹迷惑他。多年的明争暗斗,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做到了对云万里很了解。
——云万里的志向绝不是只做一任无所作为,平庸无能的教主,从他采取团结拉拢中下层,对特权阶层动刀的措施来看,他的志向大得超出大多数的想象,到了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心迹的地步。
——为了达成这个宏大的目标,云万里已经默默准备了很久。他正在按照大同教大多数人的诉求,以及能符合大同教长盛不衰的理念来构建一套新的冶理框架。在那个民智未开的年代,云万里的行为堪称前所未有,开天辟地。
——哪有这种动手掀自己的桌子,把自己东西分给别人的玩法的?自古以来,作为身处顶层的统冶者,哪个不是处心积虑的把下等人往死里压榨的,哪会给他们翻身做人,当家作主的机会?故而以西门无忌为代表的旧势,当然完全无法接受,拼了老命也要反对抵制。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就像他视云万里为眼中钉,肉中刺,云万里也没有与他相互共存的肚量。云万里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俨然有与他平分秋色的迹象,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数年之内,云万里便能跟他分庭抗礼,鼎足而立了。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最近他频频主动出击,姿态咄咄逼人,各种极限施压,就是要打乱或者中断云万里的发展步骤,逼得云万里愤然反击,趁他现在还具备对云万里有压倒性优势,从而让云万里多年努力化为乌有。
——这次他相信云万里一定躲不过去,因为通过他的操作,已经成功地把云万里逼到墙角,把刀子架到云万里脖子上。众目睽睽之下,眼看着自己女儿受辱,却还是无动于衷,这种冷血无情,不敢担当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做带头大哥?
可是云万里真如他所设想的那种人么?云万里会认可他的看法么?云万里根本就不敢苟同他毫无意义,子虚乌有的臆测。
每次看到西门无忌装做什么都懂,事实上一点也不懂的样子,他心里不禁充满了好笑:“你知道个鸟,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做甚么,老子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只有你心中有鬼,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一样能猜得准的。”
他面无表情是有原因的。
人的脸就像一个大舞台,看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台上便会出现与之匹配的景象。在与西门无忌的这场较量中,目前他是处于弱者的地位,长期遭受西门无忌的打击压制,连还手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种完全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他务必要保持绝对镇定,不能流露出一丁点乱了大家斗志的表情。
他越是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定,大家越以为他胸有成竹,临危不惧。有好几次他分明处于内外交困,极度凶险的境地,西门无忌只须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给他看起来气场强大,很有自信的假象迷惑住了,不敢贸然出手。
随着他实力增长到不容忽视的地步,西门无忌的对衅愈发明显激烈,他更是时刻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尽量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绝不能因为意气用事,偏离方向,让西门无忌找到引发争端的破绽。双方摊牌的时候越晚,对他越是有利,他比西门无忌将近年轻二十岁,他有等得住,熬得起的优势。
这次西门无忌摆出全面开战的架势,他就要跟着节奏起舞么?一旦动起手来他胜算能有几何?他面对的打击将是毁灭性,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已经示弱了这么多年,再怂一次又何妨?可是西门无忌就能确定赢了么?对于云无心的办事能力,他还是很放心的。加上叶枫和赵鱼相助,她更加如虎添翼,罕有敌手。
眼前的这条通天河,将是西门无忌开始走向衰落,双方攻防转换的转折点。云万里也看着西门无忌,道:“这些笑的都是反对我的人,因为他们认为我马上就要倒霉吃瘪,他们当然笑得开心极了。”西门无忌道:“为什么大家都在反对你呢?难道你不应该查找原因?”云万里道:“反对我的人多,是不是说明我做对了事?”
西门无忌哈哈一笑,道:“你到如今还执迷不悟?大伙天天戳着你脊梁骨骂,便是一个死人,也该从棺材里惊得坐起来了。”云万里道:“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是顽冥不化?”西门无忌道:“为什么我背后是一片森林,你背后只有几根孤草?谁是得道多助,谁是失道寡助,难道还不明了么?”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冷冷说道:“既然他要做叫不醒的装睡者,那么就别怪我们采取过激行为,不把他这个毫无作用,混吃等死的教主放在眼里了。”话音刚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几个腰悬刀剑的人昂首挺胸走了进来。他们双手抱拳,冲着西门无忌、南宫惊雷、北野苍茫作揖行礼,却对教中名义上第一把手云万里视而不见。
北野苍茫大吃一惊,立起身子,厉声喝道:“你们喝多了犯浑不是?赶紧回去吃几碗醒酒汤,洗一下脸,好好睡一觉。”一个神色凶狠的秃头男子冷冷道:“你知道我滴酒不沾,一个连酒都不喝的人,怎么会头脑糊涂呢?他比谁都清醒。”北野苍茫绷着脸,沉声说道:“你们最好掂量一下自己,否则后果自负,更别怨怅我翻脸不认人。”
云万里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家找我一定有事。”一个满脸麻子,大腹便便的汉子道:“有些东西堵在心里实在太久了,不想办法吐出来,他娘的难受得紧。”伸出二根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探入喉咙,抠了几下。只听得喉间发出响声,嘴巴张开,吐出一滩臭不可闻的污物,正好落在云万里脚下。
这人跺脚叫道:“奶奶的,原来是这脏东西在恶心我!”云万里道:“你不必转弯抹角兜圈子,你尽管可以直言不讳,我云某人就是让各位感到恶心作呕的脏东西。”这人给他说得哑口无言,眼珠子瞪得滚圆,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来。另一人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这种流氓无赖般说话方式的人,配做我们的教主么?”
云万里道:“不是给各位骂得我不得不皮厚胆大,像流氓无赖么?”那人厉声喝道:“我们为什么要骂你?因为你在做胳膊肘往外拐,摔碗砸锅的勾当。”云万里道:“我在给大同教寻找延年益寿,长盛不衰的法子,这个也有错么?”一人忽然脱去上身衣裳,露出铁铸也似的肌肉,只见肌肤上布满了一道道长长短短,横七竖八的伤疤,犹如一条条蚯蚓长虫爬在身上,说不出的可怖诡异。
西门无忌喝道:“好汉子,壮哉壮哉!”北野苍茫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想证明比别人更强更硬,光脱了上衣没有甚么说服力的。”南宫惊雷道:“自己人再怎么吵再怎么闹,终究要保留一条遮丑的底裤,否则那场景实在太让人恶心了。”这人斜眼瞧着云万里,表情甚是轻视鄙夷,冷笑道:“只可惜千秋万载的江山是靠刀枪打下来,绝不是耍嘴皮子说出来的。”
西门无忌指着他胸口上三处伤痕,道:“庄兄,劳烦你告诉舌灿莲花,口才了得的云教主,这是怎么回事?”姓庄的道:“那年老教主仙逝,新教主尚未选出,教中各路英豪争相竞争大位,各显神通,上下混乱不堪,造成防务空虚。武林盟得知内中详情,派出数十顶尖杀手,意欲将本教高层一网打尽,幸好机缘巧合,竟让我一头撞上。一番浴血苦战,终究没让武林盟贼人奸计得逞。”
北野苍茫眉头一皱,冷冷道:“你这么说我就觉得不中听了,什么让你一头撞上,你只不过凑巧安排在来犯之敌的必经之路,当我们潜伏在武林盟的兄弟是吃干饭的么?如果不是他们传递准确消息,我们事先布下天罗地网,岂能将武林盟贼人悉教歼灭?”姓庄的冷笑数声,道:“不管怎样说,我为本教流血受伤的事实,无人能够抹黑篡改。”西门无忌又指着他腰间一道刀疤,道:“庄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姓庄的道:“徐疯子竞选失败,心怀怨懑,携刀准备在新教主即位那天图谋不轨,又教我探知讯息,我夤夜孤身上门拜访,意欲让他就此罢手,岂知徐疯子恼羞成怒,冷不丁在我腰上捅了一刀,这一刀捅得极深,几乎要了我的命。”西门无忌叹了口气,道:“你无儿无女,是不是跟让徐疯子刺了一刀有关呢?”
北野苍茫道:“为何你当时对外宣称是你自作自受,做了亏欠徐疯子之事,被他捅一刀一点也不冤枉?现在他又不在人世,岂非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西门无忌脸色郑重,道:“如果庄兄实话实说,且不说徐疯子要受到刑堂严厉制裁,教中之人会怎么看他?他以后在本教还有立足之地么?庄兄以德报怨的胸襟,实在令人钦佩。”
姓庄的盯着云万里,道:“大家年龄相仿,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情若兄弟。我给徐疯子留一条生路,既是顾及了我和他的多年情谊,更是为了维护大同教的团结。我们已经丢失了中原,若是自家人又起内讧,自相残杀,我们的复兴之路还有希望么?”西门无忌也盯着云无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大家打心底都希望大同教变得更好,为什么你要扫大家的兴呢?”
云万里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姓庄的目光停留在云万里脸上不动,道:“倘若我当时贪生怕死,拨脚开溜,心口不吃三刀,腰部不挨一刀,你还有做教主的机会么?那些跟你称兄道弟,等你给他们过好日子的穷鬼懒汉,他们会眉头不皱一下,替你挡刀挡剑的么?可是现在你怎么对我的?”云万里道:“我没有错,我必须这样做。”
西门无忌道:“我这可弄不明白了,你顺应民心,大家以你为中心,干劲十足,丝毫不影响你的历史地位。你处处跟大家对着干,那不是明摆着违反历史发展方向,朝后倒退么?你这样做不仅上不了台阶,而且还要遗臭万年,人所不齿。”云万里道:“任何一个王朝或者帮派,总有一些飞扬跋扈,为自己谋求私人利益的势力,千方百计地想挖统冶者的墙角。”
姓庄的跳了起来,瞪眼喝道:“谁飞扬跋扈了?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西门无忌微微一笑,道:“墙角挖空,墙倒塌了,挖墙的人能得到什么呢?”云万里道:“到那个时候,挖墙的人自己就成了一堵墙。所以对于任何一个王朝或者帮派而言,壮士断腕,刮骨疗毒是必须采取的措施,否则等到那些蛀虫把墙体挖空的那一天,那真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西门无忌道:“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云教主便可以说一不二,指鹿为马,为所欲为了。帮中上下唯命是从,低眉顺眼,那真是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啊。”进来的几人手按兵器,厉声喝道:“他敢!大同教又不是他云家的!”云万里道:“大同教属于大家的,但是有些人既不珍惜它的声誉,又要将它亲手毁灭。既然我坐到这个位子,就应该履行我的职责,肃清风气,把害群之马从我们的队伍清理出来。”一人握刀的手青筋凸起,咬牙切齿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害群之马?”
云万里不紧不慢道:“仗着父辈的功勋,罔顾纲记,贪渎横行之人,便是给大同教颜面抹黑的害群之马。”这人忍无可忍,“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刀尖颤抖不已,俨然难饰心中愤怒,大声喝道:“我们一代一代人守护大同教,哪个家族不是死伤惨重,谁也不知道吃的是不是最后一顿饭,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难道就不应该享受享受么?有些事做出格了点又怎样?你岂非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么?”
众人亦是群情激昂,指着云万里纷纷开腔责难,胡言乱语,口气极为不善。云万里无动于衷,道:“我们永远在路上,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保持清醒和执着,一刻也不能放松。仗着功劳大就可以践踏红线,作威作福么?大家会答应么?”众人见他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跟大家作对,不由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一齐拨出兵刃,明亮的刀光映照在云万里脸上,看上去愈发铁石心肠,信念坚定,众人道:“光是牺牲,不许快活,你干脆把我们杀了吧!”
西门无忌哈哈的笑了几声,道:“他算得上拥有完整的权力么?象征教主权威的血剑又在甚么地方呢?我们念及旧情,没有过分为难他,他倒自以为是的吩咐大家要这样干,那样干,哼,不具备任何效力的东西,难道不是放臭屁么?”众人道:“姓云的,我们劝你识时务,夹着尾巴做人,否则惹恼了上下,当即罢免了你!”云万里坐着不动,不加理睬。北野苍茫提气喝道:“我看谁敢!血剑丢失是历史遗留问题,跟云教主有何相干?”
南宫惊雷咳嗽几声,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西门无忌阴恻恻笑道:“光是喝酒,没人助兴,像什么话?”他的话刚说完,一人持剑站了出来,道:“在下愿给大家增添乐趣。”众人退到边上,腾出一块空地。西门无忌道:“柳兄剑法高明,今天大家可要大开眼界了。”北野苍茫道:“畜养汝等,正谓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西门无忌哼了一声,佯装没有听见。姓柳的道:“献丑了。”一剑刺出。
姓柳的剑尖指向坐着不动的云万里,招式极是凌厉,剑身发出“嗡嗡”响声,一片烂银也似耀眼的剑光罩住了云万里上半身。剑气震得牛皮帐蓬乒乒乓乓,好像冰苞雨点落在上面,众人幸灾乐祸的盯着须发飞扬的云万里,心里皆想:“看你怎么办?”云万里若是沉不住气,劈手夺了姓柳的长剑,正好提供了大家狠狠给他一顿教训的口实,便是与他关系密切的北野苍茫也不好说甚么。
云万里若是做缩头乌龟,忍气吞声,姓柳的便步步紧逼,甚至假戏真做,装作一时失手将云万里刺伤。云万甲动或不动,都是要做受到伤害的那个人,今天他父女俩,本来就是砧板任人宰割的鱼肉。云万里眼睛不眨一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姓柳的使剑,手指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道:“这一剑暗含七个杀着,一瞬间就封住了我七处穴道,不论我闪往何处,总有一处穴道会被长剑刺中。我该怎么办?”
西门无忌嘿嘿的干笑几声,道:“你可以连人带椅子往后仰倒,在地上打几个滚,保证一剑也刺不到你身上。”一人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他为人再不好,好歹也是教主,怎么能像大蠢驴一样在地上打滚呢?”另一人道:“他若不是脑袋让驴踢了,何至于沦落到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姓柳的见得云万里神色平静,岿然不动,当下咬了咬牙,道:“这一剑怎样?”挺剑向云万里喉咙刺去,剑势快得惊人。
云万里道:“这一剑足以让我躺进棺材了。”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盯着快速刺来的长剑。北野苍茫大吃一惊,正要出手阻止,忽然全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转头一看,竟让西门无忌点了他几处穴道,怒道:“你……你……”西门无忌笑道:“你不过是看客而已,又何必入戏呢?”姓柳的见得云万里如石头般的屹立不动,不由得心中慌乱,他当然知道这一剑刺过去的后果。可是长剑既出,难以中断,眼看云万里就要命丧剑下。
西门无忌兴奋得满脸通红,胸脯起伏不定。忽然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手指拂出,击在长剑之上。长剑蓦然断成了数截,落在云万里眼前桌面上,脚底下。姓柳的既惊又喜,只觉得全身空荡荡的,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西门无忌叫道:“惊雷……你……你……”声音说不出的苦涩失望。南宫惊雷笑道:“里外都在演戏,我只有一双眼睛,让我看哪个好?是不是我给各位的钱太多了,都吃饱了没事要变着花样来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