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中传出了声音,叶枫凝神倾听。既有犹豫不决的长长叹息声,又有语重心长的劝告声。那发出叹息的,是不是刚到奈何桥的灵魂,面对孟婆递上来的迷魂汤,一时半会难以决断。刻骨铭心,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爱人,时常涌上心头,为之热血沸腾的往事,一旦随着醇香的迷魂汤入喉,便如被摘掉了脑子,再也无法记起。
那个苦心婆口的人,自是那个从不失手的孟婆。想必此时笑容可鞠,语气柔得如糖水,红尘间悲苦事,已经太多,何不忘得干净,从头再来?那人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随之放声大哭。在记忆被抹除的一瞬间,他想到的人究竟是谁?叶枫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有了泪水,禁不住心头一酸:“若是换作我,想的人又是谁?”
王婆一边柔声细语安慰他,一边引着他过奈何桥。忽然之间,响起了咯咯的门轴转动之声,莫非打开的正是地府之门?浓烟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手中提着一盏写着“冥府”灯笼,缓缓越过奈何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敲锣打鼓,抬着一顶花轿的人,竟然是适才死于叶枫手下的那些不要命的人。
叶枫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地下十余具尸首已经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枫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拔动马首,转身便走。他刚转过身子,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登时目瞪口呆。原本死一般沉寂的街道,重新恢复了热闹。一间间店铺开门营业,街上人来人往,就好像是奇迹一样。他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叶枫又回首往桥上望去,愈发烟雾弥漫。
这时里面响起歌声:“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声音飘忽不定,阴柔无力,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所发出的。叶枫大汗淋漓,眼睛瞪得滚圆。只见一个头戴高冠,身着蓝袍的中年男人从桥上走了下来。他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为何在奈何桥上游荡?如果是鬼,为何不在阴曹地府呆着?
蓝衣人走到烟雾的边缘,猛地收住脚步,再往前走去,便是阳光满天的街道,看起来他惧怕阳光。叶枫心头突突乱跳:“他不是人,是鬼!”蓝衣人道:“我是游离在阴阳两界的孤魂野鬼。”叶枫道:“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蓝衣人叹了口气,凝视着叶枫身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叶枫情不自禁跟着转头。
“共白头”花店门口,站着一对青年情侣,男子肩上斜跨着几个包袱,显是要出门远行。女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十指牢牢牵住他的衣袖,仿佛能多留得他一刻,便能多享受一刻的幸福。男子比手划脚,神情慷慨。叶枫面含微笑,他知道那男子在说什么。每个初次出门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扭转乾坤只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叶枫并不觉得这男子大言不惭,哪个年轻人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口无遮拦的?类似这样的大话,难道他以前说得还少吗?
女子被他说得不由心动,破涕为笑,握紧的十指也渐渐松开。男子趁机凑过头去,在女子额头吻了一下,尔后哈哈大笑,大步而去。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收住脚步,伸手三根手指,大声说道:“你一定要相信我,用不了三年,我便会名扬四海,到那个时候,我会驾着最华丽的马车,去你家提亲!”女人双颊绯红,眼瞳充满仰慕神色,大声喊道:“请你务必尊守诺言,我等你,等你衣锦还乡,等你娶来我!”
最惹人注目的是在“张记”杂货铺进进出出的一对男女,男的指挥着店伙计将一坛坛绍兴黄酒、一只只金华火腿、一笼笼太湖螃蟹、高邮咸鸭蛋、两广的荔枝干、龙眼干搬到门前空地,堆得如小山一般。掌柜的开列货物清单,嘴巴早已笑得无法合拢。女的小腹微微凸起,已有几个月的身孕,见得丈夫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不由得大为心痛,跺脚叫道:“够了,够了,不许再买了。”男的哈哈大笑,道:“第一次给丈人丈母拜年,万万马虎不得,花钱事小,面子要紧。”
叶枫忍不住回头看着马车上的棺材,心里一阵酸楚。按照传统习俗,收了别人的拜年礼物,东家便得请客人吃饭。叶枫已经打探得西湖边有间酒馆,价格实惠,最是合适像他这种口袋钱不多的穷人,店里所烧制的龙井虾仁、笋干老鸭煲、叫化童鸡据说比杭州最有名的大饭店不遑多让。他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拜年,只可惜这个人情他永远无法偿还。
蓝衣人幽冷的眼中流露出无限仰慕,轻声说道:“我若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岂非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我宁愿做孤魂野鬼,每天游荡在阴阳之间,我……我……实在舍不得滚滚红尘。”叶枫道:“既然你舍不得,你为什么要死?”蓝衣人眼里流出泪水,喃喃说道:“倘若我知道死后如此的凄凉,哪怕做牛做马,毫无尊严,我也要活下去。”
叶枫轻轻叹息,原以为人一死,便可以一了百了,哪料到做鬼依然要延续着生前的痛苦。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无法摆脱被他人操控的宿命。神掌握着世人的命运,阎王安排着小鬼的前程。蓝衣人忽然抬头看着叶枫,道:“你是不是要过桥?”叶枫点了点头。蓝衣人道:“你要是过了奈何桥,便再也看不到这个花花世界,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非得要去死?”
叶枫看着花天锦地,红飞翠舞的街道,面部肌肉突然僵硬,淡淡的道:“畏缩不前,沉默不言并不能换来太平日子,反而是给某些人撑腰壮胆,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只有断然拔刀,斩断某些人伸得太长的手脚,和平从来就不是靠嘴皮子说岀来的,而是靠刀与剑,血与火去争取来的。”蓝衣人神色黯然,道:“可是……可是……”叶枫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可是我并非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他拔出鞘中的长剑,双腿用力一挟马腹,厉声喝道:“过桥!”
蓝衣人脸色突然无比狰狞,嘶声叫道:“你会后悔的!”隐于烟雾之中。
烟雾更浓了。
叶枫已经冲了进来。
他看到了烟雾中人影绰绰,若隐若现,是人是鬼?他听到了凄厉放肆的笑声,是不是鬼魂笑他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八条红衣大汉还是似铁塔般屹立在桥上,八把陌刀发出幽冷的光芒。他们既然不是鬼,站在奈何桥做甚?莫非他们是上天派来,监视孟婆有没有心慈手软,网开一面?
桥上插着一面布幡,幡上写着“且乐桥头一碗汤,何须身后千载名”两行大字,字迹飘逸洒脱,仿佛真要将人引到安乐世界。叶枫不知道这两句话源于李太白的《行路难》,不由得暗自叫好。阴风阵阵,吹得布幡左右摆动。幡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搁着一个大茶壶。一个穿着碎花衣裳,头发油亮,满面笑容倚在桌边。除了笑里藏刀的孟婆还会有谁?桌上大茶壶装的自是忘却记忆的孟婆汤了。
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跃下马来,踟蹰向前走去。八条大汉横在他身前,刀光闪烁,齐声叫道:“回去!”叶枫道:“回去做甚?”八条大汉道:“只因你的阳寿未尽!”叶枫道:“倘若我活得不耐烦了?”八条大汉怔了一怔,道:“你真的不想活了?”叶枫笑道:“你们看我像是混得很好的人么?”八条大汉道:“既然你想死,我们成全你!”怒吼声中,八把陌刀同时出手。
他们所使的刀法似乎不是这人间所拥有的,刁钻怪异。明明是一刀迎面劈来,待到对方出手招架,那柄刀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背后,钻到了胁下。瞬时间一片刀光,罩住了叶枫。其中二人倏地跃起,扑向搁在马车上的棺材。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叶枫。历经小孤山一战,叶枫对这种刻意追求故弄玄虚,显得莫测高深的招数已经见怪不怪。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完全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叶枫手腕一抖,长剑如条柔软的布条,越过自己的肩膀,追上那两个从他头顶窜过的人。剑身“啪”的一声,击在他们的脚后跟上。那二人如被拦腰斩断的木头,从半空跌落,在地上翻滚挣扎,不住的大呼小叫,泪水鼻涕流了出来,却再也无法站起。其时六把刀到了叶枫身前,但是叶枫的剑也撤了回来。
这六人刀势正盛,锐不可挡。而叶枫则是旧力已衰,新力未生,只能自保,无力反击。倘若他们能够把握机会,同心协力,未必毫无胜算。岂知他们见得叶枫长剑回转,六把长刀忽然散开,分别击向叶枫的两胁、双臂、腹部、喉咙。叶枫趁他们变招之际,一口气缓了过来,力量随之续上,右腕旋转,长剑拖过一道耀眼的光芒,从这六人眼前一闪而过,剑尖已触及他们的手腕。
这六人大吃一惊,已然不及反应,当下松开十指,扔掉陌刀,急向后跃。叶枫一声长啸,长剑反刺,剑尖插入地面,身躯以长剑为依托,双脚接二连三踢出。这六人如同六个被抛起的口袋,卟通卟通声中,纷纷跌入河中。叶枫抬起手臂,长剑指着在浓雾中时隐时现的人影,冷笑道:“妖魔鬼怪,还不现身?”话未说完,只听得嗤嗤作响,无数暗器向他激射而来,竟是臭不可闻。
叶枫哈哈大笑,道:“画圈圈诅咒我岂非效果更好?何必要使用暗器?原来你们都是人!”长剑漫不经心在空中划了几下,这些暗器仿佛倒入仓廪的谷物,汇入大海的河流,随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在此时,浓雾中走出十六人来,他们四人一组,从前后左右将叶枫团团围住。但是他们并非像寻常人一样的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反而畏畏缩缩,古里古怪,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左边四人蹲在奈何桥的栏杆上,皆是后背凸起,头颈伸出,手臂展开,左右手各自握着一根一尺长短,通体黝黑,宛若凿子一样的兵器。四人看上去就像四只展翅欲飞,追捕猎物的苍鹰。右边四人四肢着地,目露凶光,喉咙嗬嗬生响,似是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的猛兽。十指磨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原来手上戴着特殊材料制成,类似野兽爪子的手套。
前面四人像四条长蛇,或者是四条蚣蜈,匍匐在地上,神情阴森。左手拿着一根铁钩,右手握着一把快刀。敢情先是铁钩勾住对方脚踝,摔个仰面朝天,头晕脑胀,紧接着手起刀落,剁成两段。后面四人站得比较松散,犹如四头孤狼,扼守住叶枫的退路。他们的兵器是普通不过的青钢剑。叶枫脑子转得飞快,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上竟有这十六号人物,不由得暗自骇然。
后面四人齐齐仰起头颅,八只坚忍冷酷的眼珠子望着天空,突然放声长啸,果然似狼嗥一样的惊心动魄。叶枫冷汗直流,连退几步。心慌意乱之时,听得左边,右边,前面有人喝道:“鹰击!”“下山!”“出洞!”趴在四人身子左右扭动,果然似巨蟒出洞,向叶枫游了过来。凹凸不平的路面丝毫不影响他们前行的速度。这四人时不时伸出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
四根铁钩分成两路,勾向叶枫两只脚踝。四柄快刀也举了起来,就等叶枫跌倒在地。叶枫心惊胆颤,“啊”的一声大叫,拔地而起。蹲在栏杆上的四人蓦地跃起,好像四只凶猛的苍鹰,在叶枫头顶盘旋,八根凿子向叶枫头顶,肩膀攻去。叶枫无计可施,挥动长剑,朝头上四人刺去。右边四个似猛兽一样的人,纵身而起。其中一人伸出双手,来硬抢叶枫手中的长剑。叶枫惊怒交加,长剑斜转,横削这人的手腕。
这人双掌合拢,“啪”的一声,拗断了叶枫的剑锋。叶枫这才想起这人戴了特制的手套,忙不迭缩手抽剑。头顶一人瞅得空子,凿子击在叶枫的左肩上,鲜血迸溅。叶枫大叫一声,身子下堕。前面一人和身扑上,十指如钩,抓向叶枫的腹部。所戴的手套发出幽冷的光芒。地下一人扬起铁钩,钩尖已经触及叶枫的裤管。一时之间,攻得叶枫险象环生。
叶枫眼见这十六人出招毒辣,一出手便下杀招,自己稍有不慎,就得命丧当场。当下打起精神,右膝屈起,似一块立起的石头,撞向扑到身前那人的额头。那人不愿被撞得头骨粉碎,止住脚步。叶枫左脚扫出,荡开那只对他构成极大威胁的铁钩。长剑晃动,逼得头顶四人不敢挨近。叶枫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向后跃去。
他似乎忘了身后有四只一直在等着他的狼。狼的耐心极好,没有极大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发起攻击。如今叶枫整个后背暴露在他们眼前,宛若一大块没有扎立篱笆墙的菜地,就等他们去尽情破坏。四柄长剑已经出手,如四道闪电击向叶枫的后背。叶枫急往前冲,仍然慢了半拍,长剑在他背上划了四道长长的口子,好在他及时前扑,所受的仅是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