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挨得极近的一人猝不及防,被锡制的酒壶击中面孔,满脸是血,放声长叫。傅炎一干人吃了一惊,霍地站起,掀桌翻凳,抽出兵刃,怒目而视。辛掌柜双手在柜台上一按,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跃到众人身前。叶枫心中赞道:“好俊的身手。”众人只觉得幽香入鼻,不由心中一荡,涌上来的杀气兀自消了大半。
辛掌柜拍手叫道:“你们想在这里打架杀人么?”傅炎沉声说道:“我四岁开始习武,今年三十七岁,这三十三年来,我刻苦训练,风雨无阻,一天也没有中断。”辛掌柜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只要伸一根手指出来,便可以让这两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化为粉末?”一边说话,一边扶起倾倒的桌椅。
鲍春雷怒道:“什么吃饱了撑着,总要有人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替大家说话。”辛掌柜叹息道:“有些人就喜欢做没脸没皮的狗奴才,虽然吃肉轮不到他们,但至少有根骨头啃,有口热汤喝,过得有滋有味。那些顶天立地的长汉才是可怜,因为他们不肯弯腰,所以只要刮风下雨,总是他们第一个倒霉,遭殃。”
司马逸冷冷道:“公鸡晨叫固然令人讨厌,却终究能将世人从美梦中呼醒。” 傅炎道:“可惜那些以为唤醒了世界的大公鸡们,万万也想不到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主人会第一个把它们杀了,当做下酒的美食。”使了个眼色,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就等傅炎一声令下,便刀剑交加。
辛掌柜格格笑道:“就算这间酒肆赚不到甚么钱,也是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岂容得你们在此放肆撒野?”手中多了个芦花扫箒,在鲍春雷后背轻轻拍了几下,道:“外面天大地大,最适合打打杀杀了。” 鲍春雷怒道:“谁要呆在这个没有人情味,小家子气的地方?”霍地立起。
岂知身形甫动,听得有人冷冷道:“坐下,谁让你出去了?”一刀一剑,从左右两侧向他袭来。鲍春雷瞪眼喝道:“谁敢拦我的路,不要命了?”钢刀卷起一股凌厉的罡风,从左至右斜斜劈了出去,那二人不闪不避,竟然生生接下,刀剑相击,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 须臾间三人快打快攻,拆了数十招,众人早退出丈余,腾出一块极大的空地,省得碍手碍脚。
司马逸坐在原地,饮酒吃肉,任凭刀光剑气在他的头顶,身边纵横,驰骋,神色自若,倒把恶斗的三人当作江湖卖艺的。忽然间听得鲍春雷喝道:“去你妈的!”缠在一起的三人蓦然分开,鲍春雷一个筋斗,跃到司马逸身边,坐了下去,拿起筷子,连吃五六块肥肉,道:“我花钱买的酒肉,不吃了岂非浪费?”
那二人身上少说吃了三五十刀,犹如血人一般,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倒下,再也无法站起。若非鲍春雷有意戏弄他们,只怕数招之内便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众人面色稍稍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鲍春雷再是厉害,毕竟有司马逸这个累赘。辛掌柜看着傅炎,道:“你不是明摆着要为难我么?”傅炎道:“你卖酒肉给他们吃,就是和武林盟作对。”
辛掌柜秀眉一蹙,叫起苦来:“你不是强词夺理,诬陷好人么?难道每个到店的客人,我都得问一问,和武林盟有没有过节?”傅炎道:“你和他们眉来眼去,足以证明你不满武林盟,只要心里有怨怅的人,迟早会做出损害武林盟的事,这样的人,还是早些除掉的好。”
他已经看出辛掌柜向着司马逸 ,动起手来必然会助他们,与其到时要防范她出手偷袭,不如现在就撕破脸皮。辛掌柜吃吃笑道:“你算盘打得真好。” 傅炎冷冷道:“倘若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搞不明白,和盲人骑瞎马有甚么区别?”叶枫打了个哈欠,拿了一只酒杯,一双筷子,慢慢向司马逸走去。
司马逸的眼睛突地一亮,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辛掌柜幸灾乐祸道:“好像他对武林盟也不满意。”傅炎沉声道:“截住他!”二人抢了出来,一个使个拳头大小的流星锤,发出呼呼啸声,往叶枫面门袭去。另一个执根五尺长短的方天画戟,刺向叶枫的左胁。
叶枫等到流星锤挨近,猛地仰起脑袋。流星锤快速旋转着,从他头顶掠过。使流星锤之人急忙缩手,意欲收回流星锤,叶枫伸出筷子,用力在锤上一戳,流星锤宛如掉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不听使唤的转动起来。使方天画戟之人动作极快,转眼间戟尖已经触及叶枫鼓起来的衣裳,忽然一件物事凌空飞来,重重击在他的脸上,接着双手一空,方天画戟被叶枫夺了过去。击中它的自是改变方向的流星锤。
那人五官锤得稀烂,目不见物,似无头苍蝇一样转了数圈,撞上厅中一根柱子,倒了下去。使流星锤之人瞠目结舌,一时呆了,正没奈何,叶枫倒转方天画戟,戟柄点在他的小腹。那人撞翻几张桌子,勉强稳住身形。叶枫冷笑道:“我只想喝杯酒,别逼我手上沾血!”
几个刚逼上来的人,被他气势震慑,慢慢退了回去。 叶枫在司马逸对面坐下,道:“喝酒人越多,气氛便越浓烈。”鲍春雷拿起他的空酒杯,斟满一杯酒。司马逸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多管闲事?”叶枫一口饮尽,鲍春雷随即斟上,叶枫道:“我也是武林盟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当然要并肩作战。”挟起一块肉,塞入嘴里,边吃边道:“辛掌柜,肉片没有完全熟透,今天掌勺的师傅好像走心了。”
辛掌柜笑道:“没办法呀,他们也想看热闹啊。”司马逸凝视着他,道:“阁下是?”叶枫笑道:“在下华山派叶枫。”众人尽皆变色,齐声叫道:“甚么?”鲍春雷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三个天底下名声最臭的人,居然走到一起,真是巧得很。”傅炎也笑了,道:“这样也好,省了不少工夫。”
辛掌柜苦笑道:“看来我真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傅炎冷冷道:“一个放得开,脸皮厚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正经人?怎么可能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这样的女人,留着岂非是个祸害?”辛掌柜并不着恼,伸出一根葱管般的手指,遥指着傅炎的心口,甜甜地笑着,道:“既然你容我不下,我只有要你的命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格外温柔,妩媚,犹如性格温柔的妻子,正恳求着丈夫,要他陪她去街上买一条心爱的花裙子。 众人不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心中暗骂傅炎冷酷无情,不懂怜香惜玉。忽然一脸色蜡黄的瘦小汉子越众而出,笑嘻嘻道:“小娘子,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啊?”辛掌柜微笑道:“你的命很值钱么?”
这人道:“我有十多个大庄院,千余顷良田,三五十处位置极佳的店铺,你说值不值钱?”辛掌柜笑道:“看不出你是个大土豪。”这人慢慢向她走近,笑道:“做我的七姨太吧,何必当垆卖酒,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气?” 辛掌柜伸出右手,抚摸着他凹凸不平的脸颊,叹息着道:“你一定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要在世上站得住脚,得付出多少努力,多大的代价。有时候被人欺负了,却不敢哭出声音,流出泪水,还要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常常在想,我长得还算可以,为什么没有土豪带着银票,驾着马车来找我呢?”
这人道:“如今我不是来了么?”情不自禁抓住辛掌柜的手。辛掌柜笑道:“我不是在做梦吧?”手越动越快。 这人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眯着双眼,沉醉在这无法形容的温柔之中。辛掌柜五指慢慢往下滑去,从下巴一寸寸向喉咙推进。众人看得眼珠子快要凸了出来,既是妒嫉又是难受,心里皆道:“为什么刚才我不站出来呢?”
傅炎冷冷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心小命。”众人心道:“姓傅的向来与他不对付,故而风言风语。”一齐冲着傅炎怒目圆瞪。傳炎道:“你们为什么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呢?” 辛掌柜凝视着这人,道:“你是不是愿意把命交给我?”这人早已情迷意乱,灵魂脱窍,喃喃说道:“别停下,别停下,再往下点。”
辛掌柜笑道:“我依了就是。”五指蓦地收紧,捏得他喉咙格格作响。这人无法呼吸,眼珠子凸出,双脚乱踢。辛掌柜左掌抬起,击在他头上,笑道:“人家已经提醒你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心小命,为什么要当作耳边风呢?” 众人大惊失色,发一声喊。辛掌柜叉腰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杀的人还少么?”
傅炎冷笑道:“生死关头,脑子里居然还想着龌龊的事,死了亦是活该,哈哈。”放声大笑,得意至极。一人指着辛掌柜,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辛掌柜右脚踩在一条长凳上,露出一截细腻光滑的小腿来,众人既畏惧她的蛇蝎手段,又贪恋她的美色,面皮涨得通红,额头青筋一根根凸起,仿佛已经不能呼吸。
只见辛掌柜眼波流转,柔声说道:“你过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那人慢慢平复心情,叫道:“无耻妖女,吃我一刀!”刀光闪动,直劈下来。鲍春雷勃然大怒,喝道:“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呼的一掌,劈了出去。忽然间一根柔软的绸带飞了过来,绕住他的手腕,鲍春雷一怔,愕然道:“你……你……”铁石心肠似乎也被这根绸带给融化了。
辛掌柜嫣然一笑,道:“鲍大爷,多谢你的关心,我能应付得了。” 鲍春雷坐了下来,低声道:“你自己小心点。”心慌意乱,推倒桌上的杯子,酒水流在他身上,狼狈不堪。司马逸笑道:“她真的很不错。”鲍春雷不知说甚么是好,额头沁出了汗珠。叶枫笑道:“我来做媒人。”辛掌柜手腕抖动,绸带向上窜起,绕住屋顶的大梁。
她一只手抓紧带子,曲线优美的身子悬空在半空,衣襟微微飘动,犹如凌空而来,潇洒飘逸的仙子。 众人只看得心驰神往,嘴巴也合不拢,禁不住大喊道:“好!”那人脸色铁青,道:“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连人带刀,扑了过来。辛掌柜陡地上升数尺,双腿挟住那人的头颈,腰肢盈盈旋转,那人身不由已,半个身子都钻入长裙之中。
那人大骇之下,急忙往下坠去。可是辛掌柜双腿似精钢打造的镣铐,夹得他头颈动弹不得。那人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只有下半身尚能自由活动,两只脚乱蹬乱踢。 辛掌柜哈哈大笑,身子再次转动,只听得喀嚓一声,那人头颈折断,如口破布袋般跌落在地。辛掌柜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地上,冷笑道:“你们认出我来么?”
众人一片茫然,摇了摇头。辛掌柜道:“你们鼠目寸光,孤闻寡陋,好意思在江湖上混?”喉中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刺耳,众人毛发直立,惊骇之意,跃然脸上。 傅炎冷冷道:“杀了她!”数人应声跃出,兵刃上下翻飞,招招皆是致命的杀着。辛掌柜哈哈大笑,袖中突然钻出条黑乎乎,丈余长短的软鞭,直直横扫出去,犹如一条盘旋翻滚的黑龙,叮叮当当把众人的兵器荡了出去。
众人吃亏在手中兵器不及她鞭子长,不仅近不了她的身,反而似被苍鹰追逐的小鸡,东奔西走,四处避让。鲍春雷“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叶枫见她气势如虹,招数精妙,委实不逊于任何一个高手,他又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根本猜不出她的来历,在心中暗自称奇:“江湖竟有如此奇女子。”
司马逸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道:“原来是她。”鲍春雷急道:“她是谁?”司马逸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喝三杯酒,我便告诉你。”鲍春雷连饮三杯酒,道:“她是谁?”目光灼热迫切。司马逸打了个哈哈,道:“由她亲口告诉你,岂非更妙?” 辛掌柜指东打西,蓦地一声长啸,众人听在耳里,均是胆颤心惊,双腿发软,就在此时,一人“啊”一声大叫,只见他被长鞭卷住腰部,一个“倒栽葱”,跌入一只大酒瓮,酒水飞溅,整个店内立时弥满了浓浓的酒香。
那人挣扎起来,便欲跃出,旁边伸来一只煎鸡蛋,烙大饼的平底锅,咣当一声,敲在他后脑勺上。那人哼也不哼一声,晕了过去。 傅炎忽然叫道:“啊,你是‘飞天魔女’辛十娘!”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面面相觑,半晌发不出任何声息。辛掌柜收起鞭子,跃回柜台,往椅上一坐,淡淡说道:“我就是辛十娘。”
鲍春雷又惊又喜,颤声说道:“她……她……是辛十娘?”司马逸微笑道:“江湖之上,能找得出几个似她性情豪爽,名声当当响的女人?” “飞天魔女”辛十娘,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却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有人说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有人说她是个年方二八的黄毛丫头,众口不一,各有说辞。
然而可否认的是,她心狠手辣,武艺高强,死在她手上的人,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八百。 但她并非是滥杀无辜,是非不分之人,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死在她手上的人,都是作恶多端,该杀之人。最不为人知的是,她所拯救的人,更是远大于她所杀的人。那些痛恨她的人,咬牙切齿称她为魔女,爱戴她的人,却亲切称她为女菩萨。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个让无数人闻之丧胆的巾帼英雄,竟然在这不起眼的角落地方,做起酒肆的女掌柜!傳炎想起自己方才过于托大自信,说了许多大言不惭的话,一时之间,却有了肠子都悔青了的感觉,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辛十娘斜眼看着傅炎,吃吃笑道:“你是不是很后悔?”
傅炎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我心里想着该怎么弥补过错,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误之后,能够及时更正,并且处理得让别人舒服。别人当然狠不下心来责怪他。”鲍春雷怒道:“你要不要脸啊?”叶枫道:“辛十娘笑意更浓,道:“你准备怎样让我狠不下心来?” 傅炎打量着布局精致,干净整洁的酒肆,双眼突然似点燃着的火把,道:“近来年极少听到十娘行侠仗义的事迹,原来十娘厌倦了与刀剑相伴,过起了平静温馨的凡人日子。”
辛十娘叹道:“因为我有一天忽然发现,为什么坏人越杀越多,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做坏人?”傅炎道:“你觉得无能为力,所以干脆放弃?” 辛十娘道:“既然我改变不了世界,为什么不向它妥协……”鲍春雷怒道:“你说的话大大的不中听,明知道会输,甚至会死,都要不忘初心。”
辛十娘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接着道:“这几年我学会了硬起心肠,我不再莫名其妙为别人的悲伤,不幸,登时热血上涌,一怒拔刀,我学会了化妆画眉,每天更换不同的衣裳,尽情享受生活。” 说到此处,拉开靠墙一面大橱的木门,只见分成一眼一眼的格子中,装着各种各样,女孩子爱吃的零食,格格笑道:“江湖人的烧刀子,熟牛肉,哪比得上它们味美甘甜?”
傅炎也笑了起来,道:“让江湖变得更好,是那些大佬操心的事,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关心的无非是使自己活得快乐,满足。”辛十娘盯着怒气满面的鲍春雷,幽幽道:“假如不是有两只呆头呆脑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将我唤醒,我十分赞同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