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取来纸笔,徐平凝神思索片刻,提笔低头便写,手下没有丝毫停滞,半个时辰后,一沓账册呈现在众人眼前。
三人又惊又喜,高宫早就按奈不住,抢先把账册抓到手里,勿勿掠过,又交于其他二人。
徐階边看边捋须点头,“不错不错,仇峦报呈内阁的人数就是三十万,与实数相差竟有十万之巨,啧啧啧,吃这么多年空饷早该肥了。”
杨博也点头道:“触目惊心,不想大同军备竟糜烂至此地步,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唔……老夫准备上折参奏仇峦,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高宫摇摇头面有得色道:“老夫才不做你的跟屁虫,弹劾也要拣个硬骨头才有意思。”
徐階心中狂跳,“老家伙疯了,你竟然想参严……”
高宫撇撇嘴,“瞧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抓个小虾米只够塞牙缝,这回非逮条大鱼不可。”
徐、杨对视一眼,面露惭色,齐向高宫一揖,“大人铮铮风骨,一心为国,我等万分敬佩。”
高宫脸色渐渐凝重,眼中燃起熊熊火焰,负手望向窗外,“我也知此举万分凶险,弄不好会罢官抄家,但为社稷苍生计,虽有千万人吾往矣。”
徐平怔怔看着三人,心中翻江倒海,半晌说不出话。
国子监,早课时徐平的心思早就飞至紫禁城,今天朝会杨博、高宫将分别上书参劾仇峦、严松,那将注定场刀光剑影般的争斗,虽然不见丝毫血迹,但会杀人与无形。
“徐平,你来说说为何‘欲治国须先齐其家’?”翰林侍讲张居政拍着戒尺问。
“呃……”徐平一怔,信口答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家仁,一国兴仁;……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张居政点点头,“不错,书背的不错,可惜书中所言是死的,你又能领悟几分?”顿了顿,又说:“你恩师聂报素来与我交好,他自称阳明公心学传人,呵呵,我来问你何谓知行合一?”
其余监生闻言齐刷刷望向徐平,眼神有羡慕、嫉妒、幸灾乐祸种种不一。
这家伙存心和我过不去,徐平心中一阵烦躁,但又不敢有丝毫表现,思索一阵猛然想起前世所学的一句话,“回先生,就字面意思知行合一之意不言自明,但学生认为它可归为四个字----实事求是?”
张居政一怔,瞪大了眼睛,“哦?新鲜,愿闻其详。”
徐平略加思索道:“守正心、行正道,但行事不可迂直,行事之法须根据实际情况变化。”
张居政皱眉紧闭双目思索良久,忽而长叹口气,朝徐平一揖道:“子日:三人行必有吾师,我不如你多矣,今日听你一言茅塞顿开,受教受教。”
哄,教舍内炸了锅,要知道张居政乃上科状元,常以学识过人自居,就算老师高宫亦不能令他如此折服,其余监生齐望向徐平,其中有些嫉妒的眼神灼热地能杀死人。
………………
一位差役匆匆入内,附耳对张居政说了几句,张居政立刻神色大变,随后向徐平招手示意他出来,徐平来至门外,张居政悄声道:“小子什么都别问,跟着来人只管走便是,唉……,你小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闪过花墙,老远看见当值教授正陪黄谨在正堂阶下攀谈,一瞅见徐平,黄谨的脸当即拉得老长,撇下教授过来,冷哼一声说:“跟杂家走。”
跟在一众太监身后,徐平的心莫名突突直跳,不祥的预感涌上,至于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进了宫门,穿过内城护城河,又经过三大殿边的青砖甬道,在上书房阶前止步,里面隐隐传来争吵声。
黄谨头也不回说了句“候着”,便躬身入内禀报,未几,只见小黄门出门喊道:“宣徐平见驾。”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徐平觉得脑子还嗡地一声。
“徐平叩见陛下。”徐平入内,当即伏叩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呵呵,起来回话,你那天不是挺能白话,今儿怎么蔫了?”永嘉皇帝的声音从案后缓缓传来。
徐平起身低头讷讷道:“学生愚昧,那日不知圣驾亲临,死罪死罪。”
永嘉帝皱眉,摆摆手说:“甭来这些虚礼俗套,今儿找你来做个证见。”说完,对严世帆又说:“行了,东楼你可以问话了。”
严世帆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徐平,“徐平,我来问你,杨御使所呈大同总兵府的账册,可是你给的?”
“是。”
“据我所知账册只有一本,你手中的从何而来?”
徐平心中一动,暗忖严世帆为何如此淡定,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但只能点点头,“是我背下来,写给杨大人的。”
“呵呵,看来传言不虚,你果有过目不望之能。”说完,严世帆朝皇帝一揖,“陛下,臣问完了。”
永嘉帝点点头,转向高宫,“高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高宫冷哼一声,瞥了一眼严氏父子,眼神充满不屑,严世帆傲然一笑,严松却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锦墩上闭目养神。
“徐平你从实说来。”高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严世帆如何在诏狱拷打你,又如何逼你交出账册,统统讲出来,别怕,有圣上为你做主。”
徐平倒吸一口凉气,事实上自从永嘉帝见过自己,严世帆对自己一直和颜悦色,谈不上威逼拷打,就连逼问账册时也是用利诱商量的口吻,关键自始至终陆丙一直在场,自己瞎编可不成。
“咳咳咳,严……严严大人从未逼迫过学生,账册是我自愿给他的。”
高宫目瞪口呆,“你……你竟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
严世帆傲然一笑,脸上得色更盛。杨博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煞白。
“够了,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永嘉帝往阶下扔了一摞账册,痛心疾首道:“高大人,朕看错了你,严阁佬忠心体国,早将仇峦贪污拥用、私通敌国的证据交给朕,而且还把仇峦贿赂的六十万两白银上缴国库,而你却仅凭道听途说、一厢情愿便谈劾当朝首辅,试问你是何居心?置朕和社稷于何地?”
高宫脸色煞白,身形晃了几晃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微臣死罪死罪。”
“够了,叉出去,把他和徐平都叉出去。”永嘉帝厌恶地摆摆手,对黄谨道:“传旨,削去高宫一切宫职遣送回乡,着礼部革去徐平举人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