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岁问的我,最多的一个问题: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什么算是好?什么算是坏?
在1995年之前,我的回答是:对我们好的,就是好人。对我们不好的,就是坏人。
1993年,罗三岁去了山东。她父亲开着车来东海接她走。
罗三岁从外公家,上了轿车,又到了旅馆,去了广州火车站,又坐上了绿皮火车。
1991年,罗三岁的父亲去在山东国道旁的弄了一个汽配厂,当了厂长。
她的母亲也随着过去,当了厂里的财务,她的弟弟也跟了过去。
他们住的地方很大,院子有个假山还有喷泉,罗三岁从母亲寄回来的照片里看过。
她终于如愿,可以自己面对面的问他们: 为什么不带上她,为什么他们都在一起 。
但罗三岁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绿皮火车上窗外飞逝的风景,高大的树木,从绿到黄色的灌木。
好多在外公家没见过的东西,太新奇了,她已经不记得,她的疑问。
她有更多的疑问:山东下雪嘛?山东人吃什么?山东有龙舟嘛?山东是不是也有人去过香港?
她一路追着抱着她的大爷,父亲的战友,不依不饶的问。
逗得车厢里的大人们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多话。一点也不怕生。
到山东是春天,雪刚消融,假山水池里还有漂浮没有消融的冰块。
湿淋淋的泥土地,罗三岁踩着满脚的泥,冲着弟弟跑要抱。还是瘦小,干巴的弟弟,怯怯的躲在妈妈身后。
罗三岁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她母亲和父亲在修理厂时候的样子。
他们留什么样的发型,穿搭什么样的衣服。罗三岁懵懵懂懂的只是记得他们的声音。
凭借声音,她能知道,母亲和父亲在哪里,是生气的,还是开心的……
而弟弟的眼神,罗三岁记得很清楚,每次要出去玩想要粘着罗三岁可怜巴巴,但又怕被她打,充满期盼又怯弱的样子。
罗三岁每次想起她的弟弟,就想起外公家的养的狼狗“霹虎”,每次被外公大舅驯的时候一样可怜兮兮。
每次一想起罗三岁就觉得生气又心疼,脸红脖子粗,心口乒乓的乱跳,浑身有股热力要冲破而出。
她既不想弟弟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但又不做不到,让他别这么做。
罗三岁觉得她有必须要罩着弟弟,在她来了之后,谁也不可以再让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她在修理厂,在外公家,就没有小孩打得过她,就算大人找上门挨骂,也不会有人惩罚她。
弟弟肯定是这里,受到欺负,要不然,怎么会都快跟她一样高了,还是这么怂嗒嗒的。
连抱一下,都不敢走上来,还要躲在妈妈的身后,一定是受到欺负,吓怂了。
山东的汽配厂太大,罗三岁跟着弟弟,骑着母亲买菜用的三轮车,踩得浑身大汗,也没逛完。
汽配厂的大门不远处,有个大烟囱,高高的,天天吐着白烟,烟囱的旁边有一户人家。
绿色的木窗看进去,对着电视,守门的老头,卷着手藏在棉袄里,带着盖耳帽子,在看《雪山飞狐》。
罗三岁没事干,就带着弟弟,在厂里中间一堆盖着帆布的空心水泥馆里,玩捉迷藏。
钻馆钻累了,就跑回去饭堂旁的厨房,那是母亲的地界。
厨房里有一口水泥砌成的水缸,罗三岁就把衣服脱了,跟弟弟玩跳水缸的游戏。
有次,天太凉,弟弟在水缸里憋不住,打颤抖,尿了尿,厂里的工人做饭,吃出了尿骚味。
端着饭碗,去到家门口,嚷嚷,指责母亲怎么可以把厨房的钥匙给孩子玩,怎么让孩子在水缸尿尿。
弟弟吓得倒地就开始哭,罗三岁冲出去,对着那工人拳打脚踢的,不够人家一半高,像个疯子让人滚。
罗三岁被她父亲拎起,扔到厂里的车间,车间里没人,空荡荡,黑乎乎,吓到,哭得无比凄惨。
入夜的汽配厂,生活很无聊,大人们会结伴开车去热闹的集市玩。晚饭后,哗啦啦的就开始往外走。
夏夜,萤火虫,飞蛾,围着路灯转来转去,院子的月季花开得满满的,一朵朵攀在围墙上。
罗三岁和弟弟,追着萤火虫可以玩上一个晚上,但母亲会早早抓他们回去,洗澡擦身体,扔床上睡觉。
趁大人们都出去了,家里就剩下罗三岁和弟弟了,她就爬起来,翻箱倒柜的找钥匙,想开门出去。
她总觉得院子后的月季花后,还有一户人家,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跟她同龄的小男生。
她想要去找他,可以跟她一起玩。
但直到离开搬走,离开汽配厂,她在那里都没有遇到其他的跟她同龄的孩子。
有天夜里,罗三岁又故伎重演,翻到钥匙,要开门跑出去玩。
她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一会儿是父亲的声音,一会儿是隔壁的秘书姐姐的声音。
罗三岁认得这个声音,父亲来陆丰接她来山东,在广州的旅馆,她就听过这个声音。
他们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罗三岁摁不住好奇,开了门,搬了凳子,趴在门上的窗口,偷看。
她看到挂在墙上的金色甲壳虫的项链,她母亲也有一条,一模一样。
她看到卧室里的粉色床单上躺着的父亲还有秘书姐姐。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秘书姐姐要趴在她父亲身上哭。
罗三岁没敢告诉任何人,每天晚上,她都会装睡,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就爬起开门,找父亲。
有时,父亲在厂里的办公室,一个人在那里写东西。
有时,父亲办公室里还有那个秘书姐姐,她会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父亲。
有时,父亲不在厂里,秘书姐姐也不在,厂里的车开出去了。
偌大的厂里,昏黄的路灯,罗三岁找着找着,就越慌,就越想母亲快点回家,快点回来。
终于有天,母亲早早的傍晚还没到,就回到家,深色凝重的抱起罗三岁说:
妹妹你最乖,晚上你跟着你爸爸出门,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跟着他。
母亲早早给她洗澡换衣服,打扮得漂亮亮亮的,吃完了晚饭,工人们又要组局约着出去玩了。
父亲回到家里换了衬衫,拿起车钥匙,要出门,罗三岁拦着门,求着要一起去。
父亲拧不过罗三岁哭闹,抱起了她装到车里,车上坐满了一起出去的人,没有看到秘书姐姐。
在KTV里,夜总会,罗三岁远远的就看到,秘书姐姐,换了一身漂亮的裙子在台上唱歌。
秘书姐姐看到父亲,就从台上走了下来,坐在父亲身边,喊了服务员,拿来了果盘,还要小饼干。
罗三岁嘴里,手里,塞满了秘书姐姐和其他漂亮小姐姐给的零食,糖果,饼干,还有好看的头花。
她也不懂,这些东西代表什么意思,也不懂这个场合,这些大人们是在干嘛。
她乐呵呵看着屋顶旋转的霓虹灯,听着震耳欲聋,支离破碎的歌声,直到困了,乏了,倒在沙发睡去。
罗三岁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家里没有人,弟弟缩在床尾,嘤嘤的哭。
罗三岁听到门外,父亲怒吼着,母亲提高声音尖锐的说着,伴随秘书小姐姐的抽泣声,一片混乱。
罗三岁捂着弟弟的耳朵,一会儿又捂着自己的耳朵,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生气,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直到父亲踢开门,冲进来,一手拎起罗三岁,一手拎起弟弟,母亲冲进来,拦下,护在身后。
罗三岁开始放声大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父亲开始怒吼,扔东西,砸家具,母亲也站了起来,拿起东西,扔他,直到父亲一巴掌,把母亲打倒撞上墙,母亲也哭了起来,捂着倒在墙边,哭得比罗三岁还大声……
罗三岁再见到父亲,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整个屋子,一片混乱。
父亲从门外进来,开始收衣服,捡行李,母亲不在家,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也没看向罗三岁。
收完了就走了出去,罗三岁推醒了弟弟,拉着就追了出去,抱着父亲的腿,就开始哭,哭得歇斯底里。
工厂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那个守门的老大爷,接下父亲的行李箱,要往回拉父亲不要伤到小孩。
母亲剪了短发,一手拎着半截头发塞给父亲,一手掰开罗三岁和弟弟的手,要他们松手。
罗三岁记不得母亲说了什么,也记不得父亲是怎么回应的,她只记得,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
扔下了行李,转身,对着母亲踢了一脚,那一脚,连着罗三岁,弟弟,母亲,三个人都倒在泥地上。
罗三岁和弟弟被那一踢,扎到石子,放声大哭,工厂里的阿姨们都围了起来,抱起他们。
父亲仿佛疯了一样,追着又对着母亲拳打脚踢,母亲没有躲过,脸上都是血,抓起了石子扔向父亲,反击,一巴掌一巴掌的对着父亲打去,男人们拦着父亲,女人们都挡在母亲前面,厂里都是灰尘飞扬…
那是罗三岁最后一次在山东见到父亲。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罗三岁跟着母亲,还有弟弟,拎着很多行李箱,坐上火车,离开了山东。
罗三岁一直记得弟弟总做噩梦,醒了就哭,就要找妈妈。
绿皮火车人太多,她和弟弟被塞在座位底下,铺着报纸,睡得很不舒服。
罗三岁也做噩梦,她总梦见那个走丢的黄昏遇到的在吃饭的那一家人,吃着吃着就打了起来,就把东西扔到她身上。她被吓醒的时候,抬头就总看到,默默流泪,脸上还有淤青的母亲。
罗三岁又问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什么算是好?什么算是坏?
父亲是坏人嘛? 他打人,伤害了妈妈,是坏人吧。
母亲是坏人嘛?她也打人,她打了秘书,她也是坏人吧?
秘书是坏人嘛?她没有打人,她一直哭,从罗三岁第一次听到她声音,到最后一次,秘书都是在哭。
1993年,罗三岁从山东回到了外公家,弟弟也跟着去了。母亲放下他们,就离开了东海。
这一次,外公家,没有外公了。他不在了,没有人带罗三岁去河边走一走,跟她讲对错,好坏。
罗三岁,陆续陆续的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父亲是坏人,秘书是坏人,母亲是好人。
罗三岁,又问我,秘书为什么要当坏人?父亲为什么会变成坏人?为什么相爱的人最后要互相打人?
1995年之前,我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罗三岁也没想明白。
好人是必须要有好报,坏人是一定会遭恶报应。外公门前的祭拜的老太太总是这么说。
罗三岁不信这句话,她问我:
可是好人总会被人打,坏人却没有去收拾他,这样,谁会想要做好人,大家都做坏人不是更好?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与其被人打跟打别人,那我们还是做坏人吧。这样不会被人打。
就算被人打了,我们可以还回去,也不用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这样做,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