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沅沅死后才知道,她根本不是荆家的人。
怪不得荆家人对她客气有余亲情不足,怪不得荆家人从来不许她单独出门,怪不得荆家以她身体不好为由替她推掉了钟离家的亲事,又让她妹妹顶上这门婚约,怪不得她一天一味苦药,身体却越来越垮……
怪不得啊怪不得!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是捡来的。
她本是天生地养,降生于北栾山的灵脉当中的灵胎,生来就有修为,却不幸被受灵气吸引而来的荆无忧捡到。
荆无忧狂喜不已,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他身为荆家家主的嫡子自然知道很多秘事。一般修行者说不定只会认为面前这个小娃娃是什么山精野怪,他却知道这就是天生道体,受天地灵气应运而生,未来成就不可限量,若是自己能把人带回去好好教养,日后必定有十倍回报。
于是他把婴儿带回去,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他说这孩子的母亲只是个普通人,生她的时候不幸难产死了。
荆无忧在外闯荡多年,还没成亲就有子嗣,其实在修真界也不奇怪,但是总归不太体面。
刚开始时还好,荆家众人虽然对她不够热切,碍于荆无忧的面子也不会在生活上苛待她。
等到荆无忧娶了薛氏嫡女薛雪绒为妻,生下了真正带有自己血脉的孩子,才是厄运来临。
荆南音天生凡体凡胎,薛雪绒暗恨不已,但毫无办法,她本就嫉妒荆沅沅天资出众,以前就担心过长女太过优秀会影响自己亲女的前途,所以找到自己母亲江彩萍,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江彩萍心狠手辣,不然薛家也没她的地位,两人一合计
觉得事情可行,就制定了计划下手。
她们专门找了人多眼杂的元宵夜,派家中的下人诱哄三岁的荆沅沅出门玩,伪造拐卖的假象。
打算命格之后偷换成功再把荆沅沅杀了,但是天命之人,命格贵不可言,荆南音作为小小的家主之女自然弹压不住,反而受到反噬,出现了将死之相。
薛家母女这才知道了原来荆沅沅竟是传说中的天命之人。
她们又惊又怒,连忙中止仪式。
江采萍眉头一皱,叫女儿拿那本禁书出来参谋,这种情况,必须得再想个法子。
薛雪绒差点害死自己的女儿,自责又不安,呆呆地看着荆沅沅,她怎么会是天命之人呢?她怎么能是天命之人?
不由得又恨又妒。
但是她也没其他手段了,只能听母亲的话,祈求母亲能快点想出办法。
别说,其实江采萍真实身份的是魔教圣女,她结合书中说法和自己的经验还真的想出一个阴损法子。
那就是先找到一处古战场,把荆沅沅丢进去呆上七七四十九天,荆沅沅的命格贵重,为了清除天地怨气会自动与亡魂纠缠不清,这就是她最虚弱的时候,荆南音和荆沅沅你强我弱,荆沅沅弱了,荆南音自然会平安无事。
说干就干,薛雪绒为了保险,不惜代价前往当年的仙魔战场,带着荆沅沅深入。
果真叫江采萍说中,荆沅沅百鬼缠身时,荆南音偷走的那部分命格失去了压制,反而渐渐好了起来。
如果光是这样,荆沅沅只会针对荆南音母女。
最让她心寒的是,她回到家中后,荆无忧明知道不对劲,依旧任由薛雪绒到处造谣,说家中大小姐丢失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被厉鬼纠缠,可见是个不详之人,从那以后什么屎盆子都往她头上扣。
天命之人岂会不详?
荆无忧一方面觉得荆沅沅怨鬼缠身,已经废了,一方面舍不得她的气运,他悄悄找到江采萍,不是为了帮助荆沅沅寻找破解之法,而是想从她嘴里知道她是怎么成功压制荆沅沅还能从她身上获得好处的。
可怜荆沅沅,三岁幼童,还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就背负了那么多算计。
都说荆家有一楼,楼高十二层,可摘明月,可揽清风,可望尽整个都城。
世人传言这是荆家人对那个娇蛮跋扈的大小姐的宠爱,荆沅沅活着的时候也这样认为,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个断魂送命的阵法。
原来荆沅沅就住在阵眼上,气运从她体内流出,地煞将她命格死死困住,死也要死在楼里,永世不得超脱。
荆沅沅,年仅二十,怨鬼缠身,虚弱到不能下床,又常年服食带毒的药物,竟然仅仅因为吹了半宿的风便一命呜呼。
*
转眼间,荆沅沅就死去十年。
今天,是荆南音和钟离演大婚的日子,荆家把荆沅沅的婚事换给了荆南音,倒成全了一对痴心男女。
钟离演心疼妻子,答应先在荆府摆宴三天,再去钟离家正式成婚。现在整个荆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荆沅沅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渐渐凝实,冷笑着喃喃自语,“修炼十载,终成鬼仙,荆家,准备好接受我的报复了吗?”
她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了下去,以掌为刀,狠狠地劈在了眼前禁锢她十年的罩子上,罩子应声而碎,承载了荆家气运的屏障在鬼仙面前不堪一击。
至此,荆沅沅终于脱离了牢笼。
她走过的地方蔓延开血红色的阴影,一寸、两寸……短短十个呼吸,以她为中心,整个荆府都笼罩在红光之中。
等荆家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荆府已经在荆沅沅的掌控之中,她心念一动出现在了喜宴之上。
坐在角落里的身影渐渐清晰,众人惊讶地看着面前自斟自饮,苍白美丽的黑衣少女。
她唇角含着笑意,眼神戏谑地看着颤抖的荆家众人,说,“这第一杯酒,是祝,祝我自己牢狱三十年终脱困。这第二杯酒,是谢,谢荆家贪得无厌养虎为患。这第三杯酒,是祭,祭荆家诸位将要殒命,死不可惜。”
三杯酒毕,荆沅沅抬手摔杯,美丽却脆弱的瓷器在空中碎成粉末。
在荆家人恐惧的眼神之中,少女身后渐渐浮现披甲执戟的众鬼物,鬼魂凶邪异常,一般修士奈何不得,他们冲上去就将恶贯满盈的罪孽之人撕了个粉碎。
没有人能逃得出荆沅沅的鬼蜮。
修士和鬼物厮杀,荆沅沅做壁上观,饶有趣味地看着荆南音从不可置信到满腔恨意到卑微祈求,荆无忧试图打亲情牌却维持不住和善的面貌,荆薛氏满口诅咒污言秽语犹如疯妇,钟离演保护妻子却只被当做挡箭牌,参加婚宴的人指责荆沅沅却缩在旁边不敢上前相救……
“这人间真有意思啊,不是吗?”
在她身后,一双伤痕累累却依旧有力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她发顶。
荆沅沅抬眸对上了鬼将军担忧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我会放过身无罪孽的人。”
鬼将军却不是想劝荆沅沅,他知道荆沅沅不会难为普通人,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此间事了,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
听上去就很美,她想去看最高的山上看盛开的雪莲花,去传闻中的天池垂钓吃最鲜的鱼,去最宽广的草原骑最野的马。
荆沅沅微微失神,却没料到这一瞬间,荆无忧临死反扑,鬼将军本能地护住了荆沅沅,把娇小的少女纳入保护之内。
一道凌厉的攻击打在了鬼将军背上,他闷哼一声,嘴角吐出黑色的血。
“哥哥——”
荆沅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抱住鬼将军渐渐消散的身影。
荆无忧见状狂喜,“有用!江采萍的驱鬼术果然有用。”
鬼将军看着不知所措的女孩儿,咽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想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很多很多好地方,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若是不想活了,就一起去凌霄晒太阳,晒一整天,消散时也会很快乐。
他最想说的是,我喜欢你。
但是现在他只能怜惜地揩去荆沅沅脸上的泪,对她说,“不要难过,都已经成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荆沅沅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她胡乱地点头,哽咽地说,“好,我不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三岁起,鬼将军就陪在了她身边,她生前看不见他,他就默默帮她镇住不安的厉鬼。她死后,他安抚她,陪她玩乐,领她踏上修行之路,如父如兄,是最亲近的人。
鬼将军彻底消散之后。
荆沅沅哭了许久,擦干泪,她冷漠地看着挣扎着求生的荆家人,下了一道命令,“好,既然你们不想安安静静地死,那么就给我凄惨地活着。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踏出这片鬼蜮,荆家人给我日日生受这百鬼啃噬之苦!这片鬼蜮之内,日日重复,你们所有人,日日受苦!”
鬼神立誓,言出法随。
这下子终于惊动了天道,天道惊讶地发现一会儿没见,自己的闺女竟然成为了鬼仙。
它了解完情况后眉头一皱,降落在荆沅沅面前。
“你可愿重新来过?”
荆沅沅退后一步,“你是什么人?来救他们的?”
天道无奈地摇头,“不是,我是天道。你以自己的全部修为立下誓言,很快就要消散于世间,何苦?”
荆沅沅依旧冷漠,“世人皆苦。”
天道看着油盐不进的荆沅沅,灵光一闪,“若是你愿意重来一次,我可让鬼将军重入轮回,你应该知道,他杀戮太多,本无此机会。”
荆沅沅猛地抬头,紧紧盯着面前这个浑身金光,看不清面容的人,“你怎么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天道有些郁闷地想,鬼将军还真的在沅沅心里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它没有去解释这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它怕荆沅沅侍宠生娇,“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荆沅沅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愿意。”
天道点头,“好,你愿意就行。”
它上前伸手拍在荆沅沅脑门上,荆沅沅只觉得满目刺眼地金光,魂魄一轻,受到金光牵引,不由自主地往黑暗中飞去。
黑、黑、黑。
在黑暗中飘荡了三个月,所有声响都快速掠过,听不清、留不下,只有一线光亮照耀着,她浑身无力地数着时间,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终于,一声刺耳地尖叫划破黑暗,“大小姐,大小姐她出事了!”
荆沅沅睁开双眼,整个魂魄快速坠落。
’咚‘。
离魂入体。
荆沅沅,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