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月，花朝时，和风依依醒群葩。
祁守臣到达芜湖的那天，道路两旁的二月兰开得正盛，像是紫色绸缎般铺展开来，一直连到城门口。
赵家的两个家丁等候多时，远远瞧见前方骑马而来的男子一身皂色劲装，身后背着两把刀，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
“祁大侠，百闻不如一见。‘南岳神刀’威名远扬，果然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令人好生敬仰。”
祁守臣行走江湖多年，对这等奉承话早已不以为意。他翻身下马，拒绝了家丁帮忙牵马的好意，把缰绳挽在自己手里，一边驱马进城，一边直入主题问道：“金燕子可再有消息？”
金燕子是江湖上有名的飞贼，号称“盗世圣手”，喜爱搜集古玩珍奇，几十年来未有失手。他劫富济贫，从未蓄意伤人，故在百姓中间素有侠名。
赵家收到金燕子的飞信，说“二月初五要做客贵府”，慌得连忙向官府求援。
无奈大明王朝新立，官府杂事繁多。更何况半月之后，天子要举行朝天祭典，芜湖县毗邻应天府，精干人员都被抽调到京师布防。
县令与赵家老爷是故交，也不好立即回绝，便指了一条旁路。
试剑大会即将召开，各路英雄陆续赶往京师。江湖之事，不如归于江湖之人解决。
祁守臣多次帮助官府缉拿盗贼，有“江湖小神捕”之名，曾在荆州与金燕子多次交手，此番特地前来帮忙。
他看着赵家上下白衣缟素，庭院中两名僧人正在诵读《佛说阿弥陀经》，心生奇怪。
求助信的落款，正是赵家老爷的大名“赵荣寅”。如今才半个月不到，赵老爷竟然就去世了？
大堂正中的灵柩面前，一名头扎青巾身穿儒袍的男子端端正正跪着，低眉垂首，不时发出悲伤的抽泣。
旁边的女子杏目圆瞪，厉声喝斥着不小心弄翻供桌上糕点的婢女。
赵老爷夫人早逝，膝下育有一子一女，眼前的这两位便是长子赵青及内妻方含玉。
据说赵老爷因劳累过度，加上金燕子的来信导致突发心疾，三日前不幸离世。
赵青见祁守臣来了，连忙站起来行礼，跪久了少不得一趔趄，还好旁边的方氏扶得及时。
“小妹伤心过度，也病倒在床上。”他黯然神伤道，把客人迎进偏厅，细细讲来前因后果。
赵家世代经商，有织染坊绸缎庄几十余家，尤以刺绣最富盛名，丝绸生意遍布全国。家境虽比不上江南的四大首富，但也算小康之家。
此番金燕子来信的目标，不是什么丝织名绣，而是赵家的传家宝“山河绣针”。
“山河绣针”乃是当年赵家先祖所留，因赵氏绝学“山河绣”而得名，据说传承自东吴时期“八绝”之一的名士赵达。
王嘉《拾遗记》记载，赵达其妹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图绣于布帛上，进献于吴太祖孙权，做行军布阵之用，号为“针绝”。
说罢，赵青打开桌上的镶金檀木盒，悉心揭开包裹的红色绸布，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对刻着日月星辰花纹的金银针。
“你们用这个做刺绣？”祁守臣脱口而出。
不怪他疑惑，那对所谓的“山河绣针”有三寸长，筷子一般粗，说它是绣花针实在难以接受。
“当然不是，这山河绣针只是家名荣誉的象征罢了。”赵青重新把山河绣针放回盒子，解释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倒希望金燕子是求财之徒，那么赵家愿把一半家产拱手相送，只求留下这传家宝。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是家族传承，父辈所托，也不敢轻言放弃。”
祁守臣看着那对能买上良田十亩的绣花针，默默消化了对方“不值几个钱”的说法。
因为赵老爷的丧葬事，赵青夫妇无暇多作休息，简单交流一番，便忙着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让管家带着祁大侠在府内四处参观一番，顺便看看何处还有巡守漏洞。
赵家的前院不大，两侧各有三间旁屋。从大厅后门经过一处长廊，便来到后院。
管家指了指两边的独立小院，“北边的大院是主屋，老爷和公子晚上都歇在此处。西厢住的是二小姐赵红，东边是厨房和下人的房间。”
主人家的院子不方便进出，管家领着祁守臣从东厨院子的后门出去，经过一条狭窄的小道，走进了扇陈旧的小门。
推门而进后，视野豁然开朗，眼前尽是忙忙碌碌的工人，几十个竹架上晾晒着各色丝绸，不远处便是四个红黄蓝绿的大水池。
赵府东厨的后面，原来就是赵家的织染坊。
“赵老爷一定非常热爱这门家传手艺吧？”祁守臣不仅感叹道。
寻常人家住宅后院，追求的就是清净。赵家后院紧连着自家作坊，主人家不仅要忍受嘈杂声，更方便随时过去查看情况。
“是的，老爷擅长织染，故去的夫人工于刺绣。元末战乱，赵家一度衰落，幸而老爷夫人相互扶持，重新将赵家布艺振兴。”
管家从小就跟在老爷做事，感情深厚，说起往事不由得眼眶湿润。
织染坊旁边就是赵家的刺绣坊，十几名绣娘坐在院子里绣一幅百花争艳图，据说是金陵城的一位小姐所订制。
阳光下，绣工精湛的花纹散发着各色光彩，花朵上栖息的蝴蝶栩栩如生，就像是要飞出来一样。那些绣娘们不时将目光投到百花图上，脸上满是欣赏之色。
“院子各房间里也都是绣娘在赶制客单，就不带祁大侠一一参观了。”管家抬头看了看天色，“快到晌午，我们再转转便回去吧。”
从绣坊的院子前门出去，便是芜湖县城的一条锦绣街，街上各类店铺林立，人声鼎沸，好不繁华。
管家又带着祁守臣在街上几家店转了转，都是赵家产业，客人如织，对赵家丝绸和刺绣赞不绝口。
两人从锦绣街回到赵家，发现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听说有位姑娘自称是山河绣传人，特地前来吊唁赵老爷，但是被赵青拦在门外了。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一些不知真假的话传开了。
“赵老爷原本有一个得意徒弟，不会就是她吧？”
“这徒弟回来，难道是来争家产的？”
“赵老爷好像原本就没想把家业传给儿子，毕竟赵公子不会织染，刺绣就更不会了！”
“又是来打秋风的，这已经是第五个了。”管家叹了口气，向祁守臣赔笑道，“庸民就爱讲些闲话，大侠别放在心上。”
赵府门口，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开始驱赶来人。
祁守臣抬眼望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身子异常单薄，哪里敌得过大汉的推挤，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行囊里的东西哗啦啦掉了出来。
一个木盒滚落到他脚边，已经摔裂了，里面的东西露出半截。
那是根三寸长的木棒，筷子般粗，上面刻着日月星辰花纹，形状大小和赵青拿出来的山河绣针一模一样！
他正欲伸手捡起来看个仔细，小姑娘已经先行一步捡了起来。
她跪在地上把行囊的东西重新装回去，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祁守臣看见的便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粉里透着红，红中又带着点白，像极了春雨滋润下的桃花，带着一些淡淡的甜香味。
尤其是那双墨色眼眸，晶莹玲珑，却带着无限的悲伤。
祁守臣犹豫着，终究还是开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背着两把刀的男人，半晌不敢开口应答。
身旁有热心大婶劝慰，“姑娘，这是有名的南岳神刀祁大侠。你就把事情告诉他，定能为你主持公道。”
“白茶，我叫白茶。”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终于怯怯地应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