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原点酒吧”厚重的木板铁框门,食物、酒气、烟味和混杂的声浪,热烘烘地扑出来,穿过狭窄的走道进入屋子,如操场看台一样四围的卡座几乎满席,但人大多不在座位上安坐,而是端着酒杯、拎着瓶子四处走动,逮着人就碰杯,跟着音乐摇晃身体、嘶吼或自言自语。
屋子中间的舞台上吉他声拨响,鼓手田野不紧不慢地敲了一段节奏,如同预告片一样,人们开始把注意力转到舞台。突然鼓手大力挥动鼓槌,鼓点节奏震起来,灯光变幻,第一首曲子开唱。人们如炸窝的蜂群,欢呼着奔向舞台下的舞池,举着手跟着鼓点扭动身体。
凌潇和何钰子也挤在台下,何钰子仰望着舞台上抱着吉他弹唱的青年,边蹦边尖叫,那青年高高的个子,苍白的面容如同古希腊男神雕像,一头凌乱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硬朗瘦削的线条,又带着莫名的忧郁颓废,他是二十三乐队的主唱,由天。
几曲过后,台上换了其他来走穴演出的人,音乐也跟着风格变幻,在酒精的刺激和声浪的鼓动下狂躁不已的人们,开始渐渐安静下来,带着兴奋的余波,略带疲倦地瘫坐在吧台、卡座、走廊各处。
何钰子蹦跳着来到田野和由天那一桌,她已经喝了一些酒,酡红着脸,举着杯子叫道:“太棒了!这是新写的歌吗?”由天却十分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开了头。她笑嘻嘻地捶了田野一拳,硬挤到他们中间坐下:“教练,你这个宝藏老baby,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这酒吧居然是你的!我不管,今天你买单,以后我来店里必须五折!”
这确实是田野开的酒吧,他就出资、找地方、开起店、找乐队,日常闲杂事务就扔给一起玩乐队的好哥们耗子管理,他有空经常过来泡着,倒不是对酒吧的经营管理有多上心,而是乐队成员目前稳定在这里驻扎,晚上演出、经营,白天排练、录歌,算是一个大根据地。这里位于郊区,位置挺偏的,以前是个大工厂倒闭的车间,空间非常大,特别合适喝酒蹦迪打架,所以客流量不太多,但比较固定,基本上以爱玩乐队的人和一些乐迷为主,生意倒也还能支撑乐队运转费用。
田野无语地苦笑:“你怎么哪里都找得到啊?你们这些孩子,还真是假期太长、作业太少,不需要复习的吗?”她吐吐舌头笑着说:“哎呦,我好不容易放个假,你就别跟我家人似的婆婆妈妈啦!”这时候凌潇也找到这边来了:“何大小姐,您这俏没声儿乱跑的毛病可不好,人是跟我出来的,把你丢了,你爸妈哥哥们还不得撕了我?”他跟田野打个招呼,聊起来。
何钰子抓起杯子倒满,不由分说地举到由天面前:“由天哥哥,咱们喝酒!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我信息呢?”
由天皱了皱眉说,淡淡地说,没看见。他没有举杯跟她碰杯,旁边烈焰红唇的女子怕酒滴撒落在身上,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语气挑衅地问:“她谁啊?”由天摇摇头没说话。
僵持了几秒,何钰子自己仰头喝了下去,又倒满一杯:“来,我敬你!”由天放下了杯子,颇有些嫌恶地看着她又把一满杯倒进喉咙里,摇晃着站起来凑近由天,脸上还是笑嘻嘻地:“由天哥哥,你干嘛不跟我喝?我敬你酒呢,你喝一杯!”田野赶紧拦着:“哎哎,这是干嘛呢,小姑娘家家的喝这么多。”把她手上的瓶子杯子抢了。
由天凑近田野说了几句话,站起来搂着那姑娘的腰,往外走去。何钰子伸手去拽由天的胳膊,嘴里叫道:“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由天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何小姐,请你自重。”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身边的女伴冲她扬着下巴微微一笑,挽着他的胳膊往别处走了。
何钰子急火攻心,跳起来就往两人的背影扑过去,嘴里尖叫着:“由天你不能走!你站住!你听到没有,你给我站住!”凌潇眼明手快,一双胳膊牢牢地圈住发疯的何钰子:“嘿,嘿,干嘛呢,冷静,冷静。”她死命地挣扎、踢打,高声叫骂着听不清楚的胡话,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好事的已经吹起了口哨。
凌潇半是强迫半是哄劝,何钰子撒完泼,浑身瘫软下来,在凌潇怀里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掏心挖肺地问:“由天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坨大便吗?”她了太多,开始呕吐起来。
舞台后方有田野的休息室,他们把哭花了的何钰子弄过去,田野还得出去演出,从立柜里扯一条毯子扔给凌潇,叮嘱说:“你搞定她听见没?你让她躺躺,一会儿毫发无损地给她送回家去听见没?走之前给老子这里收拾干净听见没?你们些兔崽子,净给老子添乱!”骂骂咧咧出去了。
凌潇看着披头散发满脸脏污的何钰子,破布娃娃一样歪躺在田野的窄床上,嘴里咕噜咕噜念叨着什么,一个头两个大,他找到一块布,沾湿了给她擦一擦,她很不配合,挥舞着手脚,一不小心一巴掌呼在凌潇脸上,凌潇毫不犹豫抬手一巴掌扇回去,怒喝道:“老实点!”
好不容易把她手和脸擦干净,又把她身体摆顺了盖上毯子,想起田野临走的叮嘱,赶紧去卫生间找来拖把,把地板弄干净,他已经要被冲天的酒肉酸腐之气熏晕了,长这么大,还没伺候过谁呢,这造的什么孽啊!
外面的音乐经层层墙壁阻挡传来,依然咚咚咚地震着心脏,他气鼓鼓地在床对面的小沙发上躺下,瞪着对面打呼噜的不良少女何钰子,心里气恨难平,恨不得上去踹两脚。
也不知睡了多久,凌潇在一阵啜泣声中醒来,睁眼一看,何钰子正缩成一团痛哭,他赶紧解释说:“你哭啥,我可一个指头都没碰你!我不是那种禽兽!再说我也对你不感兴趣……”何钰子索性放声大哭,哇哇的哭声盖过了外面的音乐,凌潇赶紧捂住耳朵缩在沙发里,等待暴风雨过去。
何钰子哭了一阵,又累又渴,爬起来把床边小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抬起手背抹抹嘴,浑身乏力地滑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凌潇数落她说:“妈蛋你这好好的看着演出抽什么风?成年了了不起啊可以把自己喝成大SB啊?我跟你说,你以后别想再忽悠爷爷带你出来!”
何钰子脸上的妆容全被擦掉,脸蛋有些浮肿,红彤彤的鼻头和脸颊,嘴巴受尽委屈地嘟着,她看着发脾气的凌潇,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抽噎着说:“那你走啊!反正我是个坏孩子,你们都不要理我。我只会给你们添乱,只会让你们丢脸。”
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凌潇气消了大半,抓抓头哀求她:“姑奶奶,咱不哭了行吗?这要是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个登徒子,把黄花大姑娘蹂躏了呢。”
何钰子擦了两把眼泪,憋着嘴说:“凌潇,你知道吗,我是个坏孩子。也不怪由天哥哥那么恨我了。”
恨?不至于吧,她就是一个用力过猛死缠烂打的追星小姑娘,性格有时候是跋扈了一些,顶多就是招人烦吧。
她摇头说:“你不知道,我很坏,我很脏……”凌潇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说的?
何钰子低下了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从小仗着家里有钱,爹妈哥哥宠爱,不爱读书,专门捣蛋,在学校里我欺负过不少同学,但是他们还是簇拥着我,因为我有钱,我以为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五年前,由天哥哥是少年团的成员,他长得太帅了,我们班好多小姑娘都喜欢他,我央求爸爸花钱请他们给我办一场见面会,我邀请了我们很多同学,他们都羡慕死我了。”
“我见到了真实的由天哥哥,我觉得我爱上他了,于是我成为了他们少年团的疯狂粉丝,每天为他们打榜、组织应援会,为了让他能够在活动里多露脸,我们四处给活动方送钱、送礼物。由天哥哥很感谢我,我们有一段时间像是朋友一样,亲切地给我们粉丝团拍视频隔空表达感谢,我们也会聊电话、发短信,分享很多事情,他经常鼓励我好好学习,以后开个公司专门捧他。他有时候也会托人给我送蛋糕、零食之类到学校,同学们都开玩笑喊我天嫂。我分不清那是爱,还是虚荣心,我只是觉得很幸福。”说起那段时间,何钰子脸上浮现出梦幻的微笑。
“后来在公司给由天哥哥办的二十岁生日派对上,我们几个后援会的人也被邀请了,那天人很多,大部分年龄都是比我们大的,有些甚至是叔叔辈,他们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想进入演艺圈,他们也可以包装培养的,组一个女团和由天哥哥他们一起演出。我坐在由天哥哥身边,听着这些话,幸福得要晕过去。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我身上一丝不挂……”
何钰子想起那些事,像是有些冷一样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凌潇气得脑子有点蒙,赶紧给她把毯子裹上。她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上很疼,我以为是由天哥哥,甚至还有一点莫名的兴奋和期待,以为这样就真的可以做由天的女朋友了。”她停顿了一下,稳了稳心神说:“过了一个多月,我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血顺着裤管流下来,吓到了同学和老师,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说我……怀孕了,大出血是流产的征兆。”
何钰子那双总是古灵精怪滴溜乱转的大眼睛,此时痛苦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水,像是月光下的露珠。凌潇的心揪得紧紧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妈又气又心疼,爸爸逼问我是谁,我一直说我不知道,我喝了酒我不知道,爸爸气坏了,说这是强暴,他一定要揪出凶手将他碎尸万段!他和警察到处调监控追查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一直找不到人。我做完手术后,就被关在家哪都不准去了,原来的学校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爸妈给我办了转学。”
“爸爸,我跟由天哥哥聊天,旁敲侧击之下发现,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他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就跟队友回去了,又不在场的人证。说好像有两个自称是后援会负责人和我家里管事的人把我带走了……那段时间我跟疯了一样,哭哭笑笑,你看我手腕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自己割的。爸爸查不到人,就把气撒在由天身上,没多久,所有跟由天哥哥有关的作品和消息都被封杀了,公司迫于爸爸的压力,只能把他开除了事,爸爸甚至把他弄到拘留所呆了一段时间,他的学校也把他给开除了,其他的公司也都不敢要一个污点艺人,也没法找多好的工作,他应该有几年混得非常不好,后来才在一个不出名的小乐队担任主唱。”
没想到,这个总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姑娘,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可以想见她当时遭受怎样痛苦的内心折磨。凌潇坐过去她旁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可怜的孩子,都过去了,过去了……”
何钰子深吸一口气,泪光盈盈地接着讲述:“我知道这件事其实怪不得由天哥哥,都是我自己作出来的祸。我能够出门了以后,到处找他,向他道歉、我甚至可以补偿他。但是家里管得很严,如果爸爸知道我跟他又有联系,一定会生气,也许会再伤害他。他也很恨我,不管怎么道歉都没用……家里人都很爱我,小心翼翼地保护我不让我受伤害,我是一个生活在空空的大城堡里的人,但我甚至不配说孤独,我是一个坏孩子,你知道吗凌潇,我是一个坏孩子,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做出堕胎这样肮脏的事,一辈子抬不起头,我还连累了他,毁了他的前途……”
这也只是一个孩子啊,她因为无知而受伤,牵连别人也并非有意为之,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但她小小年纪承受着抑郁、悔恨、内疚这些负面情绪,艰难地成长,但在人前却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太让人心疼了。
凌潇把痛哭的何钰子揽在怀里,轻轻地拍哄着说:“嘿,嘿,不要这样说自己,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你只是个受害者,是那些坏人该死。以后你想去哪儿,哥哥陪着你、保护你,好不好?你牵连由天也是无心之过,他可能一时生气,迟早会想开的,没事没事,我们也可以再找机会解释道歉嘛。咱们可是名贵珠宝尖晶石,宝石只有光芒,没有眼泪。别哭了,快给爷笑一个,你哭起来真是丑得心碎……哎呦哎呦,你干嘛掐我!轻点儿轻点儿!你松手,松手听见没?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