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在恢弘的夕阳霞光里走了一段路,如果忽略那一排排整齐停放的驾校车辆,这里倒蛮像是一个度假山庄。田野侧头看了看身边走着的人,从气质冷硬的苏立身上,还是会看到一些少女苏苏的影子,比如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头仰面朝天,有时还微微闭上眼睛。少年田野,曾经牵着孩子一样的苏苏,走过许多的街道,一低头就可以偷吻她微微上翘的唇。
他微微笑着:“你变了很多。”苏立点头,谁会一直不变呢?不论是自己心之所向,还是迫不得已,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往前。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变呢?少女苏苏长大了,少年田野也不再单纯热烈。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家里出事后去了哪里?为什么后来怎么都找不到?她对自己是不是有误会?这么多年她去了哪里?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很多话在心里转来转去,变成了无关痛痒公事公办的话:“给你换了个女教练,有没有好一点?”
苏立苦笑。她知道自己的症结不在于教练是男是女。田野看到她情绪起伏,最终归为平静的眼眸,小心翼翼地问:“我听欧凯迪说,你出过车祸受了重伤,是怎么一回事?”
苏立身形一滞,有一种无力面对往事的窒息感,那是她狠狠压在心底,绝不愿意去回想,但又总是在夜深人静的落寞时刻不断记起、无限虐心的情绪。如果有一个流血的伤口无法救治,最好的办法是用烧红的烙铁给它烙上,伤疤丑陋,且时不时会隐隐作痛,但总算不会因为流血过多、脓肿溃烂而立刻死去。
她一坐在驾驶位上,那种排山倒海的焦虑不安就会把她紧紧困住,手脚和大脑似乎不受控制,每次练完车回家,夜晚一定会被那个困扰了她很多年的噩梦惊醒——她驾驶着速度越来越快完全停不下来的车子,撞向一片火海,砰的一声,车头重重撞击在两个血肉模糊身上着火的人身上,他们爬到挡风玻璃上来,面孔放大,那是她的爸爸妈妈……
她忽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天边那如火海一般的晚霞,仿佛那无边无际的火焰里,有无数被炙烤的生命在挣扎翻滚,渐渐地,翻腾的火焰带着父母的躯体,一起向着黑暗的地下急速下坠,随着那一团火焰的消失,黑夜突然降临四周。
她大张着嘴,急促地呼吸,双目像是完全失明,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浑身冒汗,虚脱得要软倒在地。
“苏苏,苏苏!你怎么了?”苏立突然之间无限凄楚的模样,让田野的心无比疼痛。田野托住了她的胳膊,不自觉地把她圈到怀里,她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脑袋顶在他胸口,大口呼吸。
“苏苏,苏苏,我知道你一个人经历了很多苦,对不起,我没有在你身边,对不起……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的手在她后背轻轻地拍抚,帮助她平静下来。苏立平复了心情,放开了抓得骨节僵硬疼痛的双手,站直了身体,撩了撩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短发,恢复了冷淡的神情:“抱歉,有点头晕。”
田野感觉到她浑身上下的生分和抗拒,眼前是一条巨大的天堑鸿沟,他在这头,苏苏在那头,这条鸿沟其实一直都在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看到,或者说年少无知的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但是现在,他们是成年人。脑海里空白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恢复了常态,他指了指旁边的屋子说:“我饿了,你肚子也在叽里咕噜叫唤。”苏立有些尴尬地板着脸。
田野轻松一笑,带着她走近屋子,按亮了墙上的灯:“这是我们的小食堂,你几乎没有吃东西,又吐空了肠胃。坐吧,我给你简单做点吃的。”
他给苏立拉了张椅子,自己套上围裙,点火,坐锅,下面,煮蛋,洗菜,调料,一会儿工夫,就摆了两碗清汤面,飘着葱花的热汤面上卧两个荷包蛋,加一块煎鸡胸肉,淋一勺醋,滴几滴麻油,香气扑鼻。
田野抱着碗吸溜着面,苏立肚子里空荡荡,但依然细嚼慢咽,吃得斯斯文文,剩了一半,喝了几口汤,不吃了。田野递了纸巾给她,非常自然地把她的碗端过来,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面吃了,把碗收去洗干净放到消毒碗橱。
苏立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些事,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这么四平八稳地过日子,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像那时候,吃她吃不下的东西,包揽所有的活儿,不说话也明白她的意思。她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松懈下来。
肚子里垫了点东西,整个人恢复了不少,田野继续带着她满场瞎逛,看看被历届学员撞得惨不忍睹的一排树木,看看修车区那些伤势惨重的车辆,看看他用旧轮胎、车轴等器械打造的健身区,转到有小图书馆和咖啡屋的休息区,从柜台深处捞出一瓶琥珀色的酒,倒了两杯,两个人靠着吧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夜色渐浓,酒瓶见底,人也微熏。
他带她坐进车里,苏立有些不安:“喂喂,酒驾不太好吧?”他替她系好安全带,毛茸茸的脑袋贴身而过,让她不由得抬高双手,屏住了呼吸,他拍拍车顶说:“又不上路。”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侧头笑眯眯地说:“苏师傅,您随便开,把我带到哪儿都行。您随便撞,车坏了算我的。”哈哈哈,苏立笑出声来,车子慢慢启动。
田野打开音乐,调低音量,伍佰沧桑温暖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他跟着轻轻哼唱:“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就当我俩没有明天
就当我俩只剩眼前
就当我都不曾离开
还仍占满你心怀
你的眼神充满期待
我的心中尽是未来
空气之中弥漫着恋和爱
发现感觉已经不再
默默的你却不肯说
只是低头寻找一种解脱
面前的你是我的最爱
我怎会不明白
逝去的年代已经变成伤害
我也更加熟悉许多无奈
不愿意看到你朦胧泪眼
我就变成那晚风
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不知不觉,苏立开了一圈又一圈,起步、加速、换挡、直线行驶、过弯、坡道定点停车起步、倒车入库、侧方位停车,重新起步、加速、换挡……越来越纯熟。不知是那让人身心放松的酒,还是伍佰忧伤温暖的嗓音,或者只是单纯的有田野在一旁,她的胸口,有年少时与他热热闹闹的回忆,也有满怀温柔的晚风。
歌曲已经循环一遍,换到了《再度重相逢》,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听着当时的歌,脖子上仍挂着那条银项链,那是17岁的苏苏,在自己家的工坊里,亲手给他做的,吊坠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银币,上面是一个女孩站在原野的背影,边缘有他们名字的缩写字母S和T,线条简单粗略,十分幼稚。
田野打开车门请她下车,说:“你看,你可以开得很好,和以前一样好。”苏立看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谢谢。这么多年,她习惯一个人克服所有问题,今天晚上让她觉得有点尴尬,但又莫名其妙很放松,一定是因为酒意在身体里流淌吧,她想。
田野自知失言,不该一再提起从前,不管怎样,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苏立不想谈及,那就绝口不提。现在的他们,都已成年,生活已经截然不同,都有各自的路要走,那些美好,是过去所赐,适当回忆即可,不应成为现在的负担。
他们并行走出驾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喝了酒,也没法开车,田野替苏立叫了个车,笑着冲她挥挥手,自己钻进了另一辆车走了。鬼使神差的,苏立对司机说:“麻烦你跟着那辆车,远一点,不要被发现。”
“小何,不好意思啊,我刚刚这边有事忙着,没接你电话……嗯嗯,我明白,我知道,我现在正赶过来,对不住对不住,你先安抚老爷子,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到,给你添麻烦了。”田野一上车,马上掏出手机回电话,催促师傅快点开车。
十几分钟后,车子把他送到一座位于山脚的养老院,这里是海市下属的一个小城镇,交通、环境都还可以,自从田警官出警遇袭后,住院数月,身体大部分康复了,但脑部受到重击导致内出血,人就痴呆了,有时受了刺激还会情绪激动大喊大叫,田野把爸爸从医院接回家照顾,但他要打工、要去附近的大学旁听,爸爸身边又随时离不开人,很快就力有不逮,在派出所的照顾安排下,找了一家康复院住着,病情稳定之后,田野又重新找了这家“海湾敬老院”托管父亲,而他则不得不为了每个月高昂的托管费拼命工作。
这一天是他探视陪护父亲的时间,老爷子大清早就在窗前守着了,护士何小姐一再跟他解释他儿子下午才会过来,他也不听,中午不来,他就有些闷闷不乐,闹脾气不吃饭,何小姐把他领到院子里,哄着他吃了饭,又在院子里遛弯散食,到天快黑的时候还不见儿子,老爷子急了,嘴里呜呜哇哇的叫着,何小姐赶紧给田野打电话,打了两次,他都没接,老爷子更着急了,一双不听使唤的手脚挥舞着,要出去找儿子,何小姐和其他护士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安放在小凉亭坐着,一直到儿子回电话,他听到儿子的声音,才安静下来。
儿子一进门就笑嘻嘻地去揽住父亲的肩膀:“爸,对不起,我来迟啦,今天工作忙。”田老爷子本来笑嘻嘻地,却忽然又翻脸,劈头盖脸地扇儿子一个大嘴巴,田野也不躲闪,摸摸脸哄着说:“消气了吧?没消气你再打两下,我真没出去瞎胡闹,乖着呢。”
他给老爷子剥了橘子喂到嘴里,哄孩子一样跟他聊着天,转身偷偷地向护士们鞠躬,悄声道歉。几个终于解脱的护士小姐赶紧撤走。何小姐边走边说:“田大哥也真是孝顺,对他爸爸这么有耐心。”另一个护士取笑她说:“哟,这么喜欢人家,你干脆给田老爷子当儿媳得了!”“胡说什么呢!”何小姐羞红了脸,搡了对方一把,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父子俩,和同事们一起说笑着回到值班室,准备换班。
何小姐走出养护院,正要顺街道走回家,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来说:“你好,打扰一下。”何小姐停住了脚步看向来人:“您好。有什么事吗?”女子指了指养护院说:“刚刚田野进去的探视的,是他父亲吗?”何小姐听她提到田野,警惕地问:“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打听这个?”
苏立顿了两秒,淡定地说:“嗯,我是他上司,最近他工作上老是出错,迟到早退的,我想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刚刚看到的那个痴傻老人,实在没有办法和曾经见过几面的田叔叔联系在一起,但田野确实在叫他爸爸,他劈手打田野那一巴掌,依稀有些田警官曾经的威武模样。
原来是这样。何小姐放松了警惕,话多了起来:“唉,田野大哥也是苦命人,他爸爸在我们养护院好几年了,我还没来的时候就在了,听说田老爷子以前是个警察,办案的时候被人打伤,治不好了,人痴痴傻傻的,还会打人。有一次他好端端的坐着看电视,突然发作起来,我去安抚他,倒被他打了一拳撞到墙上,磕破了脑门。田大哥是个好人,他赔偿了我好几千块钱,还拎了东西去我家给我道歉。其实不用的,做我们这一行的,有个磕磕碰碰也都正常。他对他爸爸才叫耐心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是他来陪护的时间,洗澡擦身、喂饭遛弯,都是亲自上手,还陪在老爷子屋子里睡一晚……哎你可不要开除他啊,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爸爸的护理费用也很高,要是他丢了工作,就太难了!”
小姑娘说起来叽叽喳喳的没个完,苏立点点头说:“明白了,谢谢你。”临走她又回过头对何小姐叮嘱说:“麻烦你不要让田野知道我来问过这些,我不想让他发现,你也知道的,男人嘛,好面子。”小姑娘赞同地猛点头。
苏立回到家,洗了个热乎乎的澡,身心放松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有微微的酒意,她像是飘在云端,又像是浮在海面,被沉沉的睡梦拖拽着,意识逐渐模糊之际,脑袋里闪现很多混乱的画面,现在的田野,少年的田野,舞台上打鼓的田野,抱着吉他唱歌的田野,田野脖子上的项链,田野年轻挺拔的父亲,田野年迈的病弱的父亲,苏立的父母,他们一起走在校园里……
入睡之际,她的耳畔响起田野温柔的安抚:“苏苏,苏苏,我知道你一个人经历了很多苦,对不起,我没有在你身边,对不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