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元年,元月十五。
是夜,满月高悬。
金碧辉煌的大秦国紫朔城皇宫内,张灯结彩,欢歌笑语,礼乐丝竹声连绵不绝,惊天动地的轰鸣声里,五彩绚烂的焰火照亮了皇宫上方的天空,将偌大的皇宫渲染的如同白昼。
唯有皇宫西南角一隅,却是一片死寂。
清冷的月光透过一间屋顶的破口,照亮了里面狭小的空间。
一个衣衫单薄的白衣女子静静躺在地上,满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满身旁。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白皙细腻的肌肤,弯弯的柳眉下,双眸紧闭,小巧微翘的鼻尖,如玫瑰般的双唇虽然诱人却如失了水的花瓣。月光照在她的面上,更显得容颜苍白如雪。
忽然,天窗破口的光线暗了下来,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一双锐利的眸子透过破口望进来,凝神听了一会,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对着苍白的容颜上微张的樱唇准确滴入几滴。
不多会,女子眉间微蹙,眼皮微动......
漫天烟火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里,终于,地上的女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头痛,胸口也痛,浑身都痛,痛得简直要死掉了。
醒来的时候,梅霜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无力地晃晃头,仿佛这样便能驱散眼前大团的黑暗,还有那浓重的晕眩感。
头顶狭小的天窗处,忽明忽灭间,让梅霜觉得那巴掌大的地方漏下来的光线十分刺眼。
她眯起眼睛,她这是在哪里?她死了吗?
彼时,她的手正覆在胸口,来自胸腔内的跳动让她慢慢恢复了意识,她还活着。
蓦地,随着烟花独有的尖锐哨音再次划破长空,漫天巨大的爆炸声里,头上巴掌大的天窗里又开始明灭不定,更加刺眼。
梅霜再次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能想象得到,这个夜晚的紫朔城内外该有多么热闹喧腾。如幕布一般的漆黑夜空里,那漫天烟火盛开的时候该是多么绚烂夺目......
呵呵……
今日,大秦国新帝登基,同时行册后大典,天下大赦!举国欢腾!
梅霜在心里不可遏抑地大笑。
天下大赦啊……
可是,她这刚受册封大典、万民景仰的大秦国皇后,此刻却在哪里?
仅能容身的空间里,房粱上灰土沉积,蛛网重重。
方才那漫天烟火的映照下,她甚至能看到透风的墙角处,偶尔有老鼠穿梭。而身下,糟烂的稻草和身侧一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棉被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
梅霜一阵不寒而栗。
而比起眼前的腌臜,让她更不寒而栗的则是方才的一幕幕,未央宫的突然变故,她的皇帝夫君毫不留情赏赐的一巴掌......
阵阵冷风从四壁的破口吹来,她冻得浑身哆嗦,垂眸看看身上,厚重繁琐的凤冠华服早被一众面目狰狞的嬷嬷们粗暴扒下,只剩身上的衣衫,单薄且肮脏不堪。
她自嘲地扯起唇角,却又痛得止不住“嘶”地出声。
想起进宫前的风光无限,她都有些怀疑,她真的是左相之女吗?
梅霜,当朝左相嫡出,放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女儿,大秦新帝丹书铁卷册封的正宫皇后,在头戴凤冠,华服加身,与那天底下最高位置的男人一起受百官叩拜之后,刚在皇后寝宫坐下,便突然变成了人人唾弃的荡妇,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狭小囚牢中……
这过程说起来是如梦似幻,但终归是黄粱一梦啊……
梅霜悲叹,勉力抬手抚上肿胀麻木的腮帮子,嘴里一片清苦。
的确,这巴掌虽然肉痛,但比起她亲妹妹的做派,那真是轻多了。
她肋下的刀伤,便是拜她的妹妹梅茹所赐。
彼时,她那姿容俏丽、满眼关怀的庶出妹妹梅茹来到天牢,对她而言,简直就是黑暗中的一盏灯,就在梅霜热泪盈眶之际,梅茹的甜甜笑语让她顿时如坠冰窖中。
“姐姐不必伤心,这皇后的位置原本也不该属于你。出了这等丑事,姐姐已无颜见人,就算太后再宠爱你,碍于悠悠众口,也已无法保全姐姐;而且,皇上本就不喜欢姐姐,只是姐姐一厢情愿罢了。更何况姐姐为当皇后,坏事做绝,如今害得楚小姐更是连宫门也入不得,所以,就算姐姐没有这等丑事,皇上也是断断不会容你的......唉,姐姐活着只会连累梅家,从此以后,我会代姐姐侍候皇上,姐姐只管安心去就好了......”
随后,她袖底的一抹雪亮映出梅霜惊恐的面容。
梅茹步步逼近,望着已经吓傻的梅霜,唇角嗤笑之余凝着满意的笑容,“姐姐别怕,我还得谢谢你争来的后位。姐妹一场,也不枉我白白受姐姐这些年的欺负,我会让姐姐走的时候痛苦少些......”
梅霜登时瞠目结舌,还来不及喊“救命”,一阵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再然后,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梅茹焦急和痛哭的声音,“快来人啊!姐姐她——想不开了!”
......
梅霜垂眸看到肋下,手轻轻抚向伤口处,隔着衣服,也能摸到那草草包扎的绷带,白色的衣服上血迹尽显。
怔怔望着头顶月光,还是活着好,至少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如今静下心来一想,悲剧的根源是宫中嬷嬷在她的妆奁盒里发现了她与人私通的书信。
如果这事是真的,身为左相之女,她不仅道德败坏,且智商也低地吓人;想起当时吓傻的侍女糖儿急地摇晃着她,“小姐,你说话啊!你和昭王——这怎么可能!”
她倒是想辩解,可脑子空白之下,根本不知如何开口,而匆匆而来的皇上更是不由分说,一个巴掌下去直接将她发配来了天牢。更悲催的是,当时隔着厚厚的大红盖头,就连传说中天下无敌的夫君什么模样她都没有看清......
如今,再琢磨着梅茹给她一刀前说的话,那么,信息量就很大了。说实在的,她宁愿相信她的侍女糖儿,既然不可能,那就是有人栽赃陷害。
想了半天,只能叹息,就算黄粱一梦,这梦醒得也太快了!
就如同方才漫天的烟火,盛开时满目绚烂,繁华耀眼,终是昙花一现......
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哪怕成了这人人唾弃的阶下囚,也还是活着。
梅霜自嘲地笑了。
放眼古今历史,还有比她更悲催的皇后吗?自册封到发配,短短几个时辰而已,可谓开创了历史上任期最短的皇后的先河。
冷风持续从墙角的破口吹来,梅霜打了个寒颤,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再抬头望望巴掌大的天窗,烟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朦胧的月光流泄而下,清澈明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花炮竹的火药气息。
她的心里竟然有了小小的雀跃,她总算是没有死。
是啊,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